■晶报记者 罗婉


(资料图)

八月最末一天,王震在朋友圈转发了一条捷报∶《6金12银8铜!深圳皮划艇队创历史最佳战绩》。不一会儿,微信“发现”一栏就亮起小红点,好友纷纷点赞。看着相片中队员们灿烂的笑靥,他的思绪飘远了。从“寄人篱下”到落户安家,从上届省运会47.5分第八名跃居到本届389分第二名,只历经了短短一年半时间。作为深圳皮划艇女子组主教练的他,此刻感慨良多。

26年前,深圳皮划艇队成立。因为深圳没有合适的水体作为固定训练场地,多年来,皮划艇队被“寄养”在广东船艇基地或市外其他基地进行训练,广州、肇庆、武汉、鄂州、汕尾各地辗转,唯独没进过“家门”。名之为“深圳队”,但面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疑问,队员们常常十分茫然。

茅洲河的“回归”,给他们带来了回家的希望。

就在省运会结束的同期,纪录片《深圳有条茅洲河》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深圳皮划艇回家的故事,只是众多“回家”故事中的一篇。沿着这条河溯流而上,我们看到她从远古奔腾而来,哺育了沿岸万千子民,面对工业文明之殇发出一声叹息,尔后寂寂睡去;如今的她涅槃重生,又将人们重新拥揽入怀。

某个午后,记者在新媒体大厦约见了赵川——该纪录片总撰稿及主创人之一,同时也是深圳媒体圈的同行。在业内,只要提起茅洲河治理,许多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脚板底下出新闻”的记者,将自己与这条河流的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流淌的河流,那是故乡门前的河。”说来也巧,单名一个“川”,冥冥之中似乎已注定了赵川与河流不解的缘分。移居深圳多年来,此地已然是故乡。梦里,赵川总能听到一条河流潺潺的流水声,忽远忽近,分不清那是家乡皖南的尧渡河,还是深圳的茅洲河。

溯源

“茅洲河在哪,你知道吗?”

果然是同行!还未等我开口提问,赵川先抛来一个问题。虽然提前做了大量功课,一时竟有些语塞。毕竟,关于茅洲河的来龙去脉,连当地人都难以说清。

《新安县志》记载:“茅洲河,在县西四十里,发源大头岗、凤凰岩诸处,至新桥之北十里许合流,经茅洲墟,入合澜海。”同时指明在沙井茅洲村侧茅洲河旁,有一明清时期的古渡口——茅洲渡,由此乘船可抵东莞及省城广州等地。根据河流的流向、途经村落,我们大致能推断出,《新安县志》所指“茅洲河”应流经松岗、沙井、新桥一带。

对比官方最新说法:茅洲河发源于深圳阳台山北麓,自东南向西北流经石岩、公明、光明农场、松岗和沙井等地,最后在沙井民主村汇入珠江口伶仃洋,原始干流长41.61公里。其中有一段为深圳与东莞交界,称作东宝河。可以看出,《新安县志》所述茅洲河应在今日茅洲河下游支流地带,两者并非同一条河流。

实际上,现在大家所称呼的茅洲河,公明人更习惯称之为大陂河,松岗人称它为洋涌河,清康熙《新安县志》则称之为璧(碧)头河:“璧头河,在县西北五十余里,发源阳台、大平障、章阁、莲花迳,诸处合流,经燕村、涌头、舟山,五十余里至璧头,入合澜海。”

无论“茅洲河”如何定义,可以肯定的是,生活在河流两岸的先民一定是过着“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生活。他们临水而居,枕水而眠;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代代相传,繁衍生息。河畔遗留的石岩墟、公明墟、松岗老街、清平墟、沙井老街等古村古镇,在历史的暗夜中才得以亮起星星灯火。

打开地图软件,通过图像可以更明确这条河流的位置。只见茅洲河干流呈“几”字形分布,从入海口逆流而上分别为东宝河、洋涌河、大陂河,却于石岩水库戛然而止。

没错,这已然是一条无源之河。

1960年,茅洲河的上游河道被人为截断,控制河段达10.32公里,取而代之的便是石岩水库。这也是深圳饮用水重要的水源基地之一。此后,本滥觞于阳台山奔腾恣肆的石岩河,只能束手就擒、任人摆布,一股流入茅洲河,一股经过生态净化后进入水库。经大闸拦蓄,流入茅洲河的水流受到约束。

“这条河的命运太悲催了。”赵川总是喜欢用拟人的手法来描述茅洲河,将其比作一位饱受苦难的母亲。为了追溯茅洲河的源头,他曾一路寻访至石岩河上游。从石岩本地人、深圳民俗研究者廖虹雷那里,赵川拿到了几张珍藏级的老照片,那还是茅洲河“风华正茂”的时候——1933年一座横跨石岩河的石桥,当时河水充沛、河面宽阔,应有100余米;1978年的石岩河浅滩漫流,岸滩柳树成荫……

依水而建的石岩墟,更是散落着许多传说与故事,比如古庙、老街。赵川就像个永不满足围着老人要故事听的孩子,乐此不疲地跟在后面拾掇,串起一串串记忆的珍珠。他总是想起故乡皖南,那里也有一条名为尧渡的母亲河,传说因尧就在这里乘船顺水至大历山访舜而得名,那是万里长江的一条蜿蜒支流。河水弯弯环抱着千年小镇,也像茅洲河一样哺育着沿岸的子子孙孙。

没有了源头的茅洲河,坎坷的命运才刚开始。按赵川的说法,茅洲河被污染的命运早已注定。

病变

1999年,赵川乘着“招揽全国新闻人才”的东风来到深圳媒体圈,第一站跑的就是环保线。

当年,深圳正冲刺“国家环保模范城市”,环保执法部门在深圳“关内”紧张有序地展开整治工作,媒体受邀监督报道是常事。政策之下,不少生产型企业只得转型升级或向当时的“关外”迁转。从那时起,茅洲河走入了赵川的生命中。

那时的茅洲河还未纳入市级环保执法重点,因地处偏远,又是深莞界河,处于被城市遗忘的边缘。这条丧失了天赋流淌功能的无源空渠,逐渐成为城市生活与工业污水的受纳场,默默承接来自城镇吐纳的污水、臭气、废弃物,在日复一日的摧残及等待中,容颜渐渐黯淡枯槁。

赵川回忆,初见茅洲河时,河流虽已被初步污染,但水还是清澈的。“就像看着一位母亲从最早的感冒,后来发烧成了肺炎,无人医治,全身感染,最后发展成癌症。”

赵川从《深圳市水利志》《神奇的宝安》等资料考证到,茅洲河下游“病重”支流早在2002年前后就已经“草木难生,鱼虾绝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茅洲河的讯息一片空白。她成为了“深圳脸上的一道疤”“珠三角最臭的河”。赵川形容,那时的茅洲河就像个令人避之犹恐不及的邋遢鬼,连曾经依偎在她身边的沿岸居民都将向河一面的窗户紧紧封闭。

2015年底,茅洲河治理的消息传来。2016年初,由广东省政府牵头,深莞两市政府决心颠覆以往分段治理的做法,首创“地方政府+央企大兵团作战+全流域整治模式”,“一切工程为治水让路”“巴掌大的地方都不能有黑臭水体”等号角吹响,史上“最严执法”方案发布,“茅洲河大决战”正式启动。与此同时,国家的“军令状”也下来了——2020年茅洲河干流入海口共和村断面水质需达到地表水V类标准。这一次,茅洲河的治理汇聚了全国的关注,誓要背水一战。

赵川意识到:这是个好选题。然而,彼时臭名昭著的茅洲河令许多本地媒体讳莫如深,更别说称其为“母亲河”。沉疴太久,眼前这场“大决战”难关重重,仍像一场结局未知的“豪赌”。得知赵川要写,许多圈内人都好心劝退。

赵川与自己打了个赌:“治理成功了,是个重大题材;治理失败了,也是反面教材。”不管怎么样,都值得写。不过,只能低调地写。好在,记者生涯给予了他一张天然的“通行证”,借着脸熟,他开始混迹在大大小小的“秘会”中,与水务圈“打成一片”。沿着他的视线,这条昔日黑龙“死而复生”的幕后故事逐渐浮出水面。

复活

10月的深圳,阳光依然炙热。在茅洲河中游碧头地铁站附近,透过葱茏的碧道,隐约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如果不是大门口的门牌提醒,偶然到访者可能想不到,这里竟然是一座开展污染底泥处理处置的工厂。目前,茅洲河底泥厂厂区旁的步道已对市民开放。铺设在步道上所用的建材就是茅洲河底泥资源化利用后的产品。

茅洲河中,积累了几十年的河道污染底泥总量达400多万立方米,且污染程度不一,成分十分复杂。茅洲河的底泥处理,是本次治水中最具挑战性的世界性难题之一。

一段时间以来,这里聚集了约5万家工业企业,其中电镀、线路板等高污染中小企业众多。随着流域内排放的工业及生活污水,汞、铜、镍、镉等各类有害物质经年累月沉淀在河底,上千年都无法降解,成为“至毒”的隐形杀手,也是鱼虾一度绝迹的原因之一。

中国电建茅洲河水环境整治副指挥长陶明曾告诉赵川,底泥里头还藏着茅洲河的秘密。污染的大致年代、什么河段污染最为严重、哪些企业在排污,都可以通过底泥分析出答案。

2016年5月,亚洲最大、国内第一座工厂化、现代化底泥处理厂——茅洲河1号底泥厂在茅洲河畔落成,具备年处理底泥100万方的生产能力。它就像一座神奇的“美容院”,黑臭污淤泥从这里分门别类,华丽变身为陶粒、透水砖、景观石等景观建材,变废为宝,重新铺设在附近的湿地公园里。

底泥污染处理,只是茅洲河治理诸多难点的其中一关。污染企业管控、管线迁改协调、雨污分流、暗涵整治等,从字面看来无足轻重,但每一项解决起来都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2019年10月的最后一天,位于深圳的茅洲河共和村国考断面监测站录得数据:河水氨氮、总磷等水环境指标均达标。累计监测显示,10月茅洲河月均水质消除劣Ⅴ类。深圳在全国率先实现全市域消除黑臭水体,比原定的目标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年两个月。深圳用不到4年的时间修复了近40年的历史生态欠账,在许多治水专家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

与此同时,赵川“潜伏”4年的报告文学作品《茅洲河:流淌的深圳记忆》一书也呼之欲出,从“劝退”到生逢其时,赵川凭着职业嗅觉“赌”赢了自己。

如果将1500多个日夜浓缩,茅洲河的蝶变只能总结为一个个数字——数据显示,茅洲河治理最高峰时,有数千台大型机械在轰隆隆开动,3万余名一线施工工人挥汗苦战。在赵川的观察与讲述中,一些“小人物”“小事件”才有了名字和轮廓,比如基层治水人郝君“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毫不夸张地说,近几年,为了冲刺水环境整治及生态修复,深圳的‘水工’成为城市最忙碌的一群人。他们用勤劳和付出,全力找回这座城市丢失已久的水清岸绿风貌。”

▲茅洲河中下游,洋涌河水匣一带。

回家

2016年,宝安本土画家魏琴燕带着孩子回到河边,欣慰地发现母亲河正在整治中。她迫切地希望河流经过整治后能清澈如初,带着这种期待,她创作了《茅洲河边》:画中的小女孩,头上系着青草,背后是绿树环绕、波光粼粼的茅洲河。

如今,渚清沙白、水草丰美、白鹭翔集已成为茅洲河的生动写照。魏琴燕梦已成真。

茅洲河复活的不仅仅是河流本身,还唤醒了沿岸的生机——茅洲河上游,国家濒危植物野生水蕨被首次发现;取消了13年的茅洲河龙舟赛在燕罗湿地段重新开赛;东莞茅洲河段也迎来“迎春长跑”“盆菜宴”等民生活动;一度被隔挡、围住的河堤重新打开,与河流远离很久的人们敞开沿岸曾经紧闭的窗户,走上新建的亲水步道,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茅洲河流域实现了“从背水而居,到拥河发展”的神奇蝶变。

在茅洲河燕罗湿地公园内,净化处理后的潺潺清水,奔腾着跳跃着冲入茅洲河内。沿河边凭栏远眺,洋涌河水闸(桥)横跨两岸,河面宽直平稳。几艘皮划艇划破平静的水面,破浪而来。河岸旁,一栋蓝白相间的四层建筑,就是王震及队友们的基地。

时间拨回到2021年1月18日。这天,茅洲河燕罗湿地公园的河道两旁挂上了“热烈欢迎深圳市船艇队回家”的横幅——深圳市体工大队水上运动训练基地正式启用,深圳船艇项目队伍结束了26年在外地训练的历史,他们终于有家了!

王震回忆起那些年寄人篱下的时光,训练时长、场地大小不受控制,在场地容量不足的情况下,随时被通知提前转场。因为常年四处搬家,教练们连教练船都不敢买。

皮划艇运动是一项对水域面积及水质要求极高的运动,茅洲河洋涌河段赛道宽直、水流平稳,经治理后水清岸绿,非常适合开展船艇运动。

“回家”后,皮划艇队员们有了稳定的训练地点,训练时间有了保障,训练更为系统,作息变得规律,居住环境得到改善,伙食好了起来,内心也更有底气。每当介绍自己是深圳队时,自豪、骄傲无不展露在这些年轻的脸庞上。

“今年成绩上最大的亮点是我们运动员往省队的输送率,深圳有18名运动员被省队选中,已经有两名运动员转正了。”王震介绍,转正其实是一个相对难的事情,因为需要运动员达到一定的成绩指标,比如获得全国比赛的前几名。而就团体成绩而言,深圳皮划艇队也很争气,一年多的时间内,比赛成绩就从全省的中下游水平跃居到全省第二,进步神速。

常年沐浴在阳光下,王震练就了健康的小麦肤色,笑起来一口白牙,“水质变好了,我的心情也变好了。”2002年,他从田径运动员转为皮划艇运动员。算下来,接触水上运动已有20年。水之于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水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感情的。”

在王震看来,茅洲河的治理可以说是“还水于民”。“过去的‘臭水沟’变得水清岸绿,很多运动项目都得以促进,尤其是水上运动,比如赛艇、桨板、龙舟、皮划艇……水上开始有运动的影子了,这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远眺茅洲河,灵动的舟艇赋予茅州河以灵魂,一幅更宏大的水上运动图景在王震心中呈现。“对深圳的体育来说,茅洲河的治理对深圳人的体育文化生活有着积极而长远的影响。随着水质的提高,经济水平、生活环境的提升,市民也好,运动员也好,尤其是对于青少年来说,就有了亲水的机会,越来越多的水上运动项目就能推广和开展起来。”

▲茅洲河燕罗湿地公园水清岸绿,成为了深圳市民的“生态后花园”。

守候

河流守候人们,人们偎依河流。

把多年累积的污染治理好,江河从“墨汁”变清水,并不意味着治水工作就可以告一段落。2019年底,深圳提出“碧一江春水、道两岸风华”的碧道愿景,对茅洲河开展水质整治工程建设及河岸绿化提升。茅洲河沿岸的啤酒花园长廊、水文化展示馆、亲水活力公园等滨水公共空间,已成为了沿岸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去处。

茅洲河的巨变,是深圳治水的一个缩影。

河流从灌溉、泄洪的功能转为城市公共空间,光影变迁的背后,见证了一个城市的发展理念之变。

问起赵川:“茅洲河治理好了,下一步你有什么计划?”他打开了一瓶矿泉水,摇了摇瓶身笑道,“如果时光倒退三四十年,你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应该是很科幻的一件事。水还需要买吗?任何一个地方的水都可以喝。我们最多就是买大碗茶解渴的记忆。”“掬水即饮”,这或许可以理解为赵川对于水的最初印象,也是他对“水清岸绿,鱼虾成群”的执着寻觅。

在赵川看来,写茅洲河的治理只是一个引子,“这条河值得挖的东西太多了。”他打开手机备忘录,上面速记着他奋战一夜的“成果”:“昨晚一直在构想一个茅洲河的选题,兴奋得睡不着。哎呀!眼睛到现在都是肿的。”

今年,赵川已经有两本关于茅洲河的书等待出版,一本聚焦于茅洲河南岸有着400年历史的古村落“洪桥头”村,一本书写深圳及大湾区水源文化的“水源故事”。“我还计划写一系列‘茅洲河边故事’,一河两岸边每一个墟市,乃至每一座古建筑都散发灵光,都有写不完的人间烟火故事……”河流仿佛给他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只要提起茅洲河,笔下动力如泉流,永不知疲惫地涌动。

来源│晶报APP

统筹:李岷

记者:罗婉

制图:勾特

编辑:李慧芳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