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备受后人称赞,东汉班固称其“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近人鲁迅称赞“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赞其为“实录”,旨在颂扬它的“质”;称其为“绝唱”,意在推崇它的“文”。文质兼美,体现了司马迁搜集与选择史料的功夫、剪裁与组织的才能。这样的功夫和才能,源于广泛的调查、精细的研究。
「走出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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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记录了黄帝到汉武帝时期的历史。司马迁以一己之力撰写三千年通史,任务相当艰巨。他所面临的头道难题,就是如何搜集与选择史料。
文字史料最常见,也最芜杂。司马迁广泛阅读史料,并且作出细致分析,认为用古文书写的史料最可靠。在撰写《仲尼弟子列传》时,他虽然采信了当时学者的观点,认为孔子有70多位弟子,但只详细介绍了出现在古文资料中的35人。
孔子及其弟子生活的年代距司马迁并不遥远,就已经找不到足够的资料。要想了解汉代学者经常谈论的五帝情况,困难显然更大。司马迁在撰写《五帝本纪》时,就找不到可信的书面史料。由此,他只能走出书斋,开展调查研究,“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到处参观历史遗迹,搜集民间文献资料,听老人讲述各类佚闻掌故。民间的确有很多关于黄帝的传闻,但是“其文不雅驯”,难以采信。司马迁又将搜集到的史料与用古文书写的史料进行比对,互相吻合的便加以采信,两相矛盾的就存疑待考。
求真是司马迁的信条。在出任史官并且准备写作《史记》前,他就开始了相关的调查与研究。20岁时,司马迁从洛阳南下,渡淮河,过长江,窥九疑,浮沅、湘,南登庐山,俯瞰大禹曾经疏浚过的九江。之后沿江而下,又来到今天改称绍兴的会稽,考察太湟,探访禹穴。随后,“上姑苏,观五湖”,渡淮河,临泗水、汶水、济水。考察完山东半岛,又在西归的过程中走访黄河、漯河、洛渠。
这次考察的范围很广,即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也非一般人所能及。但是,司马迁不满足于此。公元前111年,他接受朝廷任命出使西南,又趁机考察了当地的水系,“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实地感受都江堰工程给百姓带来的巨大福利。公元前109年,他跟随汉武帝来到黄河决口处,不仅目睹聚众修堤的壮观场面,还亲自参与堵塞决口的工作,获得了切实的体会,认识到河渠水利系统的重要性。这些感受和认识,都记录在《河渠书》中,提高了《史记》的可信度。
「追踪行迹」
司马迁热衷于调查研究,不只是为了寻找和选择史料,还为了准确理解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探寻历史的真相。
“想见其为人”,是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最高褒奖,也是他调查研究的驱动力。早年阅读《论言弟子籍》和《论语弟子问》时,他就非常仰慕孔子。哲人已逝,相见无方,要表达“心向往之”的热诚,最好的办法是实地考察,追踪孔子行迹。
20岁那年,司马迁来到齐鲁大地,瞻仰孔子庙堂中保存的遗物,考察当地儒生讲礼、乡饮、大射的情形。孔子的衣、冠、琴、车、书和其他礼器俱在,当地的儒生还在传习他的学说。此情此景,更加激发司马迁的仰慕之情,以至于流连忘返,“回留之不能去”。
在司马迁看来,“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但他们大多是各领风骚一段时间。唯独孔子,出身贫贱,却能“追脩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流传十余世,依旧兴盛不衰。怀着这样的感慨,司马迁精心剪裁与组织史料,写下《孔子世家》等,表彰孔子和孔门弟子的进学兴业与崇仁励义。
同样被司马迁渴慕的历史人物,还有屈原。司马迁在《史记》中坦陈,自己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想见其为人”。为此,专门到屈原投水处凭吊。眼前的烟波,还让司马迁想到同样贬死在长沙的贾谊。后者写过悲悼屈原的名篇,也和屈原一样忠君爱国,“同死生,轻去就”。这令司马迁感佩不已。由此,催生了情辞俱佳的《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还前往刘邦等人的出生地与聚众起义地,走访彭城、沛、丰、砀等地,了解汉初君臣的故事。在淮阴调查时,当地人告诉他:韩信时刻以富贵为念,始终相信自己能大富大贵,“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为了验证传言真伪,司马迁特意去韩信母亲的墓地调查,“视其母冢,良然”。
这个调查结果对《史记》写作产生重要影响。司马迁以韩信的利欲心为线索,解读相关史料,写出了《淮阴侯列传》。在这部传记的前半部分,司马迁记录了韩信初拜大将时进献给刘邦的计策。其中一条就是,要想服众,必须“以天下城邑封功臣”。随后,记录的是韩信敦请刘邦封张耳为赵王的故事。张耳本来是刘邦派来的副将,韩信在迫使燕王归附之后,请封张耳为镇抚燕国的赵王。这样,既去除了刘邦派来的制衡者,又把自己变成了“造王者”。
为了让自己早日获得封赏,韩信明明知道郦食其已经成功游说齐王,却仍然攻打齐国,导致郦食其被烹。破齐之后,韩信急不可耐地要求刘邦封他为王。刘邦迫于形势,不得不遂其所愿。封王之后,韩信“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甘愿守着这份富贵,而不接受他人起兵反叛的教唆。
刘邦统一天下后,采用出其不意的手段,夺了韩信的兵权,将其徙封为楚王。后来,又改封淮阴侯。这样的做法自然会激怒韩信。韩信顾不了那么多,最终谋反事泄、身死族灭。临刑前,韩信慨叹“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司马迁在《史记》中直接再现了韩信的悲剧人生,又间接表达出自己的立场。为了进一步表明立场,司马迁还在论赞部分直接批评韩信,认为他本可以用功勋来换取富贵,成为汉代的周公,却自矜其功劳与才能,不懂得谦让,汲汲于功名富贵,最终被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如果司马迁不作调查研究,就不可能搜集到这么多史料,更不可能如此巧妙地剪裁与组织史料,《淮阴侯列传》《屈原贾生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世家》《五帝本纪》就不会是目前这种写法,它们的思想性、艺术性也会大受影响。
「文质兼美」
《淮阴侯列传》是实录,也是悲歌,称其为“无韵之离骚”并不为过。《史记》的其他部分也一样,处处体现实录精神,又散发出迷人的艺术气质。
《留侯世家》是另一个例证。传主张良是个谋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谋划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仅仅阅读关于他的史料,可能会将其想象成魁梧奇伟之士。司马迁也曾这样猜测过,直到后来得到张良的画像,才知原来张良“状貌如妇人好女”,非但不魁梧,反而很柔弱。
司马迁对此感到震惊,又把这种震惊感渗透到《留侯世家》中。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读者,张良是个柔弱多病的人。首先,他告诉读者,张良有病,不能领兵打仗,只能做“画策臣”。接着,写刘邦一统天下之后,张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馀”。然后,写黥布造反,刘邦出征,张良因病无法陪同,强撑着送到曲邮,临别之际接受任命,“行少傅事”,辅佐太子“监关中兵”。再然后,刘邦有意更换太子,张良苦劝不听,只能“因疾不视事”。最后,刘邦驾崩,吕后宴请张良,“强食之”,张良不得已而进食。
这样一个柔弱多病的人,却拥有过人的胆略、钢铁般的意志和海纳百川的胸怀。张良本姓姬,出身于韩国公族。少年时,秦国灭了韩国,张良立志报仇,“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刺杀未遂,两人遭到通缉,张良改换姓名、“亡匿下邳”。陈涉起义后,他带领100多名少年,准备投入反秦洪流;路遇刘邦,从此为其出谋划策;功成名就后,只愿受封为留侯,声称这已经是“布衣之极”。
司马迁刻意运用种种对比,烘托张良与韩信不同的悲喜人生,制造强烈的艺术张力。这是客观再现,也是有意展示。司马迁凭借调查研究所得,巧妙地选择与组织可信史料,生动地再现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可谓“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读者在司马迁的引导之下,得以触摸到历史的棱角,感受到潮流浩荡向前的力量,领略华夏山川风貌,领略历史人物风采。
司马迁留给后人的,不只是文质兼美的《史记》,还有调查研究的宝贵经验。后世文人喜爱《史记》、钦佩司马迁,理应向他学习做好调查研究。
(作者: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 刘雅婧 沈章明)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夏斌
本文作者:刘雅婧 沈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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