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

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


【资料图】

前面两次（2022年6月27、28日《晶报·聚光灯》35、36期，扫二维码阅读）我们讨论了两件事情：一是美国其实根本不重视基础科学，二是说美国不重视基础科学为何会伤害一些人的感情。这次我们来讨论“美国重视基础科学”这一神话的现实意义。

神话的发生学

如前所述，在中国，关于“美国重视基础科学”的观念，发端于范内瓦·布什在《科学：无尽的前沿》一书中所宣示的个人愿景，然而这种愿景，事实上从来没有成为美国实施的国策。

但是，中国科学共同体中一些从事基础科学研究或自认为从事基础科学研究的人士，或出于良好的愿望，或出于争夺社会资源本能的本位主义，不管布什的个人愿景是否得到实施（他们要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却不约而同地将布什的愿景变成一个“美国重视基础科学”的神话，宣称“美国有无数学者在从事基础科学研究”。并且成功地让这种既没有事实依据也得不到数据支持的错误观点广为传播，以至于在很长时期，中国公众普遍相信“美国重视基础科学”是天经地义的事实。

这和当年伏尔泰等人所描绘的繁荣富庶、被贤明君主幸福统治的乌托邦中国社会，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伏尔泰希望借助一个远方理想国度的神话来说事，用以批评他身边的法国社会和政府。上面这些中国人士同样希望借助一个远方“重视基础科学”的神话来说事，用以达成自己的诉求——希望中国政府对基础科学研究拨付更多的资源。

为他人作嫁衣裳

一定有人会问：那么到底应不应该重视基础科学研究呢？很多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会立刻回答：当然应该啊！但是，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万有引力、相对论、进化论、原子理论、航天理论、双螺旋模型……这些第一流的基础科学成果没有一个是在美国搞出来的，但是美国人却利用原子理论最先造出了原子弹和核电站（最早向外出售核电站设备的也是美国），利用双螺旋理论在基因工程和生化医学领域狠命赚钱，利用航天理论率先登月。人们很容易产生一个问题：既然欧洲人搞出了这些第一流的基础科学理论，为什么老是让美国人去收获这些理论的经济果实呢？

答案是：因为美国人更重视应用和技术。

基础科学成果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知识产权无法得到保护。现代商业社会保护知识产权最重要的手段是专利，上面那些第一流的基础科学成果有专利吗？全都没有。基础科学成果一旦搞出来，就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谁都可以拿来用。

基础科学成果中，英国人搞出来的万有引力是迄今为止成果最丰硕的，几家老牌列强借助它率先完成了工业化，开启了对全球的殖民侵略和剥削掠夺，但最终还是美国人后来居上，成为霸主。原子理论和双螺旋模型的经济成果被美国拿走了绝大部分。航天理论出于十月革命前的俄罗斯人（其实仍根植于万有引力理论），前苏联曾用它领先国际，但如今俄罗斯困于经济体量，航天已成美、中、俄三家鼎立之局。至于相对论和进化论，名头虽大，却至今没有任何能与工商业挂钩的重要应用，只是对外部世界“画图景”而已。

所以从历史和整体上来看，搞基础科学研究不仅是在全球范围内学雷锋，而且如果自己没有足够强大的应用技术和产业，结果通常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中国的惊人逆袭

如果说传播“美国重视基础科学”神话是为了让中国的基础科学研究拿到更多资源，那么这个神话传播了几十年，效果如何呢？答案却是绝对的出人意表。

在中国国家统计局官网上，近20多年来，中国每年的科技研发总经费（R＆D总经费）分为三部分：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实验发展，这与《美国科学与工程指标》（SEI报告）中的分类和名称完全一样。下面是笔者整理的一个简表：

从表中可以清楚看到，在中国快速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的20多年间，尽管科研经费总额从几百亿快速增长到两万多亿元，但其中基础科学研究费用的占比却始终控制在5％左右！

对于这个令人印象极深的5％，国内也有人注意过，但因为在“美国重视基础科学”的神话影响下，所以将这个5％斥为“魔咒”，他们盼望赶快“对标”美国和西方，大幅提高基础科学研究费用。

应该“对标”吗？让我们看一看，近20年来，在科技方面崛起最快、逆袭最狠的国家是哪个？毫无疑问是中国。如果我们能够正视中国这些年在技术和产业方面无可争议的巨大成就，那么中国这个令人震撼的5％，难道不应该充分肯定吗？决策者头脑极度清醒，不受神话影响，坚定地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胜利前行。

上表中的A／B项，2020年的数据又令人欣慰地回落为6．01——事实上，考虑到中国的科技研发总经费已经增长到超过2万亿，5％的绝对值也大大超过了1000亿，5％已有过多之虞了，可以考虑控制在4％左右。

中国到底要不要增加基础科学研究经费？现在的答案肯定是“不要”。至于将来，等中国国力更加强盛，世界局势更加清静，那时再考虑倒也未尝不可。

关键词： 基础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