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湾的上空,成群的候鸟如流云般灵动、变换,却又紧密相连,如提前演练好的空中表演秀一般。立冬刚过,北方早已寒冷,深圳尚还温暖,一年一度,深圳用温润的气候和浓密的红树林,迎接着数万只候鸟远道“归”来。

鸟儿飞过城市,路边的行道树上盛开着绚丽的花朵,满树粉红的异木棉、瀑布般紫红的三角梅,而郊野的山乌桕、岭南槭和枫香的树叶则开始变成明亮的黄或红,都是人们拍照的绝佳素材。


(资料图)

这是深圳的“冬天”,也是许多在深圳的人可以轻易发现的美丽。

对于热爱自然的作家南兆旭而言,深圳的这种自然之美令他心动。20多年在深圳的徒步经历后,他选择执笔系统将深圳自然之美记录下来,给更多人看到,于是有了2013年出版的《深圳自然笔记》一书,以山岭、田野、海洋、岛屿、河流为章节,系统展示了另一个自然生态的深圳。

2022年4月,《深圳自然笔记》获评首届广东出版政府奖,是近十年来广东出版行业的最高奖项。同月,其改版后的精装纪念版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推出。

南兆旭的办公室位于银湖。办公室面积不算大,房间目之所及皆是书,作为写作者,南兆旭出版过《深圳记忆》《解密深圳档案》,并拍摄过《深圳民间记忆》《迁徙》《深圳口述史1992-2002》纪录片。《深圳自然笔记》正式出版前的十余本样书被摞成两摞,摆放在快要挨到天花板的书柜顶部。

九年前,《深圳自然笔记》首次出版。九年后,我再次因为这本书见到作者南兆旭时,他的样子几乎没变,只是头发花白了些。在办公室中间,红木色办公桌的正对面,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深圳地图,有些陈旧。他经常用到这张地图。地图的左下角,一个地点被贴上了一些红色小方块标签纸,这个地方叫海柴角——深圳的最东部,南兆旭很喜欢在新年时徒步去那里,迎接深圳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自从1989年来到深圳以后,南兆旭延续了从大学时养成的徒步爱好,第一次在深圳徒步,是沿着海岸线行走,爬七娘山,他回忆起当时内心的感慨,“实在太美了!看见深圳的山和北方的山很不一样。”

南兆旭是山西人,在山西大学读书时,经常一个人背包徒步旅行。彼时,徒步爱好者在国内并不多,所以每次徒步,他几乎都是一个人。他喜欢爬山,沿着公路走,顺着黄河边走。工作后,他徒步去了更多地方,“贝加尔湖我也徒步走过,当时国内几乎没人会去那里”,他说。

1990年代起,南兆旭保持一周一到两次的频率徒步深圳,这是他自我治愈的一种方式。“我有计划地走了深圳的山岭、田野、溪谷、海岸线、岛屿、湖泊、老村和古道,一遍一遍行走”,走了十多年,深圳的角角落落全都走遍了,他笑着说,“这一点倒是比较值得炫耀”。南兆旭不喜欢炫耀,得知《深圳自然笔记》获奖提名消息时,他也觉得不好意思发到朋友圈,怕别人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只有在提到“一遍遍行走深圳”时才会觉得自己不必谦虚。

徒步过程中,受之前在香港以及国外徒步时看到的一些书启发,他想写一本《行山王》,介绍在深圳的行山路线,起点、终点、长度、沿途介绍,“但写了个开头,我发现写不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刚要把我上次去爬山时的样子写下来,过两天,再去爬这座山,却发现已经变了样,有时是一些树不在了,有时是一些其它很美的自然景象被破坏了。”南兆旭说道,在徒步过程中,感觉自己与大自然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当看到生态被破坏时会很愤怒。这种心情促使他的写作转向另一个方向,“我想要传递另一种观念:不是如何去行山,而是让更多人认识这个城市,除了高楼大厦以外,城市与自然伴生的状态。”

在徒步过程中,南兆旭感觉自己与大自然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1979年,是深圳城市发展的关键一年。这一年的7月8日,改革开放的“开山第一炮”在深圳蛇口炸响。

也是在这一年,《寂静的春天》一书被引进中国内地,这本书是美国女记者蕾切尔·卡森1962年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做出了生物相处哲学的最初思考,在学术上普遍被认为是生态文学的起源和代表作。而当时中国经济的不发达注定了人们无暇关注生态与自然,所以这本书起初并没有引发太多中国读者的反响。

但很快,这种状况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开始有所转变。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工业发展带来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和国内文化思潮的涌现,博物学及其图书出版开始重新进入学界和读者视野,一些作家将目光投向生态写作。跟《寂静的春天》在美国出版时一样,中国最早出现的生态写作也是报告文学。

与此同时,深圳的经济开始腾飞,城市的建设发展吸引了大量迁徙而来的人们。由此产生的系列效应成为学界和写作者的关注题材,作为主体的“人”被最先聚焦,产生了移民文学、打工文学等。至于有关城市生态的写作,或者是出现在媒体上的硬新闻,或者作为一种背景出现在小说里,写作者将城市和自然对立,作为批判的对象。毕竟在人们传统的印象里,自然更偏向在乡村、在荒野一类的地方,与城市毫无关联。

城市管理者自然也关注到这一现象,伴随深圳经济高速发展的背后,地少人多、土地空间有限、自然资源快速消耗、环境承载力严重透支等难题凸显。此时,推动城市生态环境建设被提上日程。2006年,深圳发布了首个生态市建设整体规划——《深圳生态市建设规划》,以“生态立市”战略推动城市生态环境建设。

也是在2006年左右,南兆旭在“徒步中经历了深圳自然环境动荡最剧烈的十年”后,开始写作《深圳自然笔记》。

“温度达到8000℃的岩浆在地底下流动,当地壳有一个薄弱的间隙时,在一亿三千五百万年前,从海底喷出来,炽热的岩浆和海水瞬间冷却,形成了今天的七娘山。”

时隔多年,南兆旭依然流利背出书稿中的一段,这是他当时在写《时间的重量,让石头开花》中的内容。也是他徒步到七娘山上看到大海,内心涌出的强烈情感,展开的文学想象。

写完后,他迅速发给了后来担任深圳大鹏半岛国家地质公园博物馆馆长的张菘博士,请对方从专业的角度看,是否有科学上的差错。

对方先是称赞他文采斐然,紧接着提出,从地理角度来看,七娘山火山喷发时不一定有海,现在的七娘山和海的位置状态,只能说是在漫长的地壳运动之后形成的。

我问南兆旭,“为什么要确认文学想象的科学性?”

“写作的感情要有,但是传播准确的知识也要有。”南兆旭说道,“传播准确的知识是我写作《深圳自然笔记》的第一标准”,在写作过程中,他请教了许多涉及领域的专家。在这本书的序言前,有一整页列满了致谢对象,包括21位老师和4个小组的全体成员。

在追求自然知识的过程里,南兆旭一次次为大自然的智慧着迷。

三四月正是木棉花盛开的时节。木棉花树干高大笔直,橙红的花朵硕大,开花时不见叶,花朵几乎总在盛放时掉落。在喜爱象征手法的文人笔下,木棉花常被赋予英雄花的称呼。

南兆旭着迷于大自然智慧的同时,对大自然的被破坏更感痛心,他将这种自然的科学知识和强烈的私人情感表达全都落在笔下,“我写了大概五六年,超过百万字,选出了最精华的部分,发给出版社。”他说。

《深圳自然笔记》的策划编辑谭祎波,是一位出版经验丰富,同时在人文地理和山野户外方面也颇有写作经验的资深旅行作家和责任编辑,其作品曾被中国版协推荐为“读者心中最美的书”,并获评“最受欢迎的粤版图书”等多项奖。

2012年以后,生态文明建设上升为国家战略。深圳市也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加大推动生态文明建设,出台了一系列推动生态文明建设的纲领性文件。

起初,从读者角度出发,谭祎波与南兆旭策划了“深圳家园发现”系列,拟对不同的读者群体开发不同的版本,如针对深圳市民开发的《深圳自然笔记》和针对深圳青少年开发的《深圳自然读本》(学生版)等。

在选题策划书上,他这样写道:“在灰霾日益严重的今天,这本书更突显出其出版价值,不仅有利于深圳人更加了解自己所居住的城市,对它产生更强烈的热爱,还在全国领风气之先,使深圳在观念输出之后,倡导家园意识、责任意识,又一次走在时代的前列。”

2010年以后,以“博物”“博物学”命名的图书越来越多出现,也有一些城市生态写作方面的图书,如芮东莉的《自然笔记》,观察记录自己在上海居住地周边的动植物,提倡在地观察和爱惜大自然的理念,写法上大多采用随笔类的方式。

在当时,内地尚无有关一个城市自然生态的综合类书籍。

自深圳建市以来,也尚未有系统介绍深圳自然资源、生态环境的图书,谭祎波在策划书中写道,从出版的角度看,这种类型的书填补了深圳特区建立以来出版史上的空白,对进一步夯实深圳的城市价值和文化基础起到积极作用。

书稿进入设计印刷阶段,同样由深圳本土机构完成,深圳著名设计师韩湛宁设计,雅昌文化(集团)有限公司印制。

韩湛宁在设计方面颇有成就:多次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书籍设计展银奖、“最美的书”奖等。此次发布的广东出版政府奖获奖名单里,他设计的《千页书》荣获“装帧设计奖”。

我在韩湛宁的亚洲铜设计公司的办公室见到他,他从书架上找出《深圳自然笔记》的首次印刷版本,侃侃而谈,讲述了9年前设计这本书的的历程。

“我和南(兆旭)老师是朋友,也是同乡”,韩湛宁说道,“我知道他这么多年一直在深圳徒步行走,在写这方面的书,他对于深圳这座城市的情感、对于深圳自然的喜爱和痛惜,我也有。”

韩湛宁2000年来深圳,初到时,他经常在周末和朋友们去大鹏海边露营,感慨深圳自然的美丽,后来也目睹过生态的被破坏。“南老师把这些事、这些情感写出来,把我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做到了。书稿到我手上后,我决定好好设计这本书。”

所有看到这本书封面的人都会对其明亮的色彩、丰富的图案印象深刻。图书采用16开本大小,书封面右上角是作者名字,紧接着是六个绿色宋体字的书名“深圳自然笔记”,分两栏排布,封面、书脊和封底上布满亮丽的手绘花鸟鱼虫图案,浅绿色的手抄文字和灰色手绘深圳地图。

在图书设计上,很少设计师会将图书封底排得很满。韩湛宁说道,这是从南兆旭的文章中获得的灵感,他书里写:

“很多人不知道,在深圳1997平方公里的陆地上,飞翔着300多种候鸟和留鸟,开放着2000多种野花,整个中国六分之一的蝴蝶种类、十分之一的蜻蜓种类都可以在这个城市里发现……”

为体现深圳自然生态的丰富性,韩湛宁选择将尽可能多的自然物种呈现在封面上,这一设计理念同样被实施在书脊的设计,他希望这本书被人们立着放在书架上时,除了文字以外,也能看到昆虫的身体、蜻蜓的翅膀、手绘的深圳地图和艳丽的花朵,提醒每一位看到这本书的人:深圳这座城市有着丰富美丽的自然生态。

打开护封,图书的封面是深绿色,两张扉页的颜色分别是浅棕色和浅绿色,其中浅棕色的纸张有植物纤维感,韩湛宁说,这是沿袭图书总体的设计风格,自然、绿色。为此,书芯采用毛边设计、上下切口被刷成浅绿色。正文的版式,打破普通图书一栏或两栏的常规设计,更偏向画报和杂志的设计风格,呈现三栏,30万字、1300余张图片被分别排放在52个章节里。

《深圳自然笔记》尚在出版制作阶段,晶报总编辑胡洪侠便邀请南兆旭在报纸上开设专栏,每周一期,介绍深圳的人文地理、自然生态。2012年11月5日,星期一,第一期《南寻深圳》栏目在《晶报》以跨版的形式与读者见面。

专栏的内容即来自南兆旭写作的《深圳自然笔记》书稿。彼时,这样的新闻栏目在深圳甚至全国新闻生态中并不多见,甚至有些另类。虽然深圳媒体对都市生态的关注并未缺席,但大多以硬新闻为主,或是散文、书评类的写作。这种兼具文学性、科学性的文字和图片介绍城市自然之美的栏目很新鲜。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那么常规的专栏,受到了许多深圳人的追捧。“好多读者收藏了跨版的报纸,用夹子夹起来”。南兆旭说,所以后来有了《南寻深圳》这本书,集合了两年一百期的栏目内容。这本书采用报纸八开的开本,灰色的精装封面,与《深圳自然笔记》是另一种迥异的风格。

同样为了庆祝专栏刊登一百期,晶报社在深圳书城举办过一次展览,南兆旭回忆起展览的情况。有一天晚上,观展的人陆续离开,四下陷入寂静,他坐在展厅的台阶上,看着偌大的展览图片,内心生出许多感慨:长久以来,自己对于深圳的感激之情,竟然以展览这样的形式表达出来,竟然迎来了那么多观众。

“所有的感激都在这一天说出来。”南兆旭在《深圳自然笔记》的前言中写道。

《深圳自然笔记》出版后,立即受到了读者的喜爱,出版后八次印刷,中科院周忠和院士评价本书“读者读到的不仅是知识,还有美的感受,以及未来生活的思考。”同时,以本书为蓝本的系列纪录片《深圳自然笔记》2019年在央视播出并多次获奖。首版曾获2013深港生活大奖的年度人文大奖;获评深圳读书月首届年度十大童书;获2021年广东省环保科技奖科普奖。

后来,《青岛自然笔记》《北京自然笔记》等书或纪录片相继面世。人们越来越重视生态文明,博物学和自然文学也逐渐更多进入写作者和读者的视野。

我们很难说《深圳自然笔记》是博物学写作,因为书中遍布作者强烈的情感表达,时隔九年后,南兆旭自觉“怎么写得那么矫情”,但恰是这种“矫情”,让读者感受到他写作的真诚,引发了无数人的共鸣。

“在这本笔记中,我想用图片和文字,与大家一起发现家园的美丽,分享大自然的恩赐。笔记试图传递的愿望是:在‘家’与‘国’之间,还有一个‘家园’——我们的家园就是深圳,就是脚下的土地、头顶的天空;是四周的江河湖海,身边的生灵万物……家园是多么美好,又是多么脆弱,渴望休养生息的家园等待我们呵护爱惜,等待我们做出改变。”

因为久居在城市里,人们奔波于生计,忙碌于理想,但繁忙之余,也需要一片心灵的秘密花园。于南兆旭而言,他在行走中,发现了深圳的多面,治愈了自己,某种程度上看,像是沿袭了古代中国人那种寄情山水的传统。

除了寄情山水,中国人还有一套“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哲学。正如南兆旭倡导“家园”,另一位深圳本土作家王国华——“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提出“城愁略似一种闲愁,有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和期待,也有一种失落和莫名复杂的感受”。他写作的《街巷志》系列三本,从初来深圳的行走与书写,到“深圳已然是故乡”的情感转变,以充满诗意与温暖的文字描绘深圳一代人的精神图景。

作为一座超大移民城市,深圳承载着千万人的日常生活,也注定要安放这千万人的灵魂栖息。“家园”和“城愁”是写作者对这座城市情感的表达,也是许多人与这个城市的情感链接。

2022年4月,《深圳自然笔记》全面更新内容,以深圳建市四十多年的自然生态史为着眼点,重新出版纪念版(第二版),这本书继续开启它的命运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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