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作家在日本文坛大放异彩，她们以独到的创作视角、多变的语言文字，表达对社会现实问题的关注和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思考，作品频频入选各大文学奖项，引领着日本文学的潮流与方向。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所说，这些女性作家是“构建新小说思想”的主力军。作为当下最具代表性的日本女作家，村田沙耶香（Murata Sayaka，1979— ）的作品有其独特魅力。多数中国读者对她的认识，就是从其芥川奖获奖作品《人间便利店》（2016）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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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便利店的一封“情书”
《人间便利店》的主人公古仓惠子是一个“社会边缘人”——她大龄单身、无正式工作，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在便利店打零工，一干就是18年。古仓热爱便利店，只有在便利店工作才能让她感到踏实。这种对便利店的“爱”，源于古仓天生异于常人的思维方式和性格，她缺乏共情、不善沟通，不能理解所谓的“社会常识”，对于爱情、友情没有欲望，甚至很少感到生气或伤感。为了融入社会，她不得不减少自我表达并偷偷模仿他人的言行举止。而便利店是帮助她顺利成为“正常人”的神奇场所，因为便利店有员工手册，只要按照手册的要求着装、行动、说话，像机器零部件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就能无障碍地融入社会。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周围的人又开始对她迟迟不找全职工作、不结婚指指点点时，古仓尝试屈从现实压力寻求改变。可是经过诸多妥协和迷茫之后，她最终还是放弃了伪装，选择与自己和解。
小说中的古仓惠子时年36岁，而现实中的村田沙耶香创作该小说时也是36岁。并且，村田同样在便利店打零工，甚至芥川奖颁奖仪式当天她都先去店里工作了。当现场记者询问她此后是否还会继续在便利店打工时，她笑答：“这要和店长商量。可以的话，希望能继续做下去。”《人间便利店》书中夹着一封信，是村田以作者的身份写给便利店的情书，她写道：“大家都说你不是人，可与你相遇之前，我才是更不像人的那个。至少，我不是一个擅长扮演人类的人。在你的身边，我才第一次成了人。”这样的表达使小说人物古仓惠子与作者之间的界限显得暧昧起来，因此不少人将这部小说当成作者基于自身经历创作的私小说来阅读。对此，村田曾明确表示《人间便利店》并非私小说，书中描写的便利店是自己理想中的便利店的样子，古仓惠子也是虚构的人物形象，她与自己的共同之处“只有我们的指甲都剪得很短”而已，“惠子意志坚强，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对我来说，她是个英雄”。
创作小说先画人物肖像
作为公众人物，村田沙耶香公开的个人资料着实很少，因而显得特殊又神秘。从有限的资料可知，她出生于千叶县印西市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其父是当地法院的法官。村田在接受英国《卫报》记者采访时曾透露，自己的父母希望她像多数日本女性一样，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成为优秀的家庭主妇。尽管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必须如此生活，但她也曾试图迎合家人的期望，接受这种传统意义上对女性的定义，“假装出一个可爱女人应有的样子，但那是种可怕的经历”。这种尝试非但没有让她生活得更轻松，反而成为她内心矛盾和痛苦的根源。而写作则成为她唯一可以表达自己、释放情绪的方式。
村田沙耶香大学就读于日本玉川大学文学系艺术文化专业，师承芥川奖作家宫原昭夫。2003年，她凭处女作《授乳》获第46届群像新人文学奖，此后佳作频出，获奖不断。2009年，以《银色之歌》夺下第31届野间文艺新人奖。2013年，凭借《白色街道的，那骨骼的体温的》获第26届三岛由纪夫文学新人奖。2014年，以《杀人生产》获第14届性别意识（Sense of Gender）少子化对策特别奖。2016年首次入围芥川奖便一举折桂。成名之后的一段时间，村田仍留在便利店工作，并维持着每天凌晨2点起床写作到早上6点，8点至下午1点在便利店打工，午餐后在咖啡馆继续写作，晚上9点就寝的规律作息。她说自己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而且便利店能让她看到众生相，增添创作灵感，不上班整天都有空的时候反而很难写作。
村田的创作方式也别具一格，因为她曾经学过绘画，所以在创作一部新作品的时候，往往先画主人公的肖像画，甚至将人物的身高、体重、发型、住所等细节都一一设定好，对情节框架反而不做预设，因此故事如何发展、结局引向何方都是边写边考虑的。比如《人间便利店》中有个名叫白羽的男性，村田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他作为主角去刻画，某天在便利店打工的休息间隙忽然脑中灵感闪现，临时将其“提拔”为重要角色。这个对社会规则满口怨言，却又熟练地利用世俗社会中的“鄙视链”诋毁污蔑他眼中的弱者，毫无廉耻之心的无赖，后来成了《人间便利店》成功塑造的极具讽刺批判意味的代表性人物。
云淡风轻 戏谑解构荒诞世界
纵观村田沙耶香的文学世界，可以发现她始终从自己的人生撷取经验，却又常常写出看似写实却又虚构到极致的作品。她说自己的作品大致可以分为两类：“SF（Science Fiction）小说”和“思春小说”。“SF小说”的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世界，看似讲述日常生活，却因幻想元素的注入而呈现出奇妙的荒诞感，甚至是惊悚感。而“思春小说”往往以小城镇为背景，描写青春期少女成长的苦闷及性与欲望。她擅长通过别样的视角探讨现代社会所定义的“正常”，也擅长从女性的“身体”与性意识去探索与理解世界，其笔下的主人公多是一些不适应传统社会规范、不认同现存社会价值、拼命追寻个人价值的棱角鲜明的灵魂。这些特征在村田近年出版的几部新作《地球星人》（2018）、《生命式》（2019）、《变半身》（2019）、《丸之内魔法少女米拉库丽娜》（2020）中也得到了延续。尤其是2021年推出了中文译本的《生命式》，其中收录了村田18年作家生涯中创作的12篇短篇小说，集中展现了她极具个人特色的创作主题和奇思妙想——人死后被做成料理供前来吊唁的亲友品尝，悼念死者的“葬礼”被改造成享用并创造生命的“生命式”；人的毛发、骨骼、皮肤被做成高档商品，人们趋之若鹜地将其穿戴于身上或摆放于家中；人与人之间对食虫等奇葩饮食习惯的彼此尊重；非恋人关系的女性友人借精生女并相伴到老；宁做宠物不愿做人的社畜；坦荡凝视自己身体和情欲的女中学生；为了在城市中寻找乡土滋味而偷偷吃草的上班族；试图迎合不同的人群而不断转换“人设”的女子；等等。种种荒诞、诡异、颠倒、疯狂构成的光怪陆离的表象下，掩藏的是作者对人类文明、传统文化、伦理道德等一切固有法则的戏谑解构。
“从来如此，便是正确吗？众人如此，便是正常吗？”所谓“正确”不过是人为定义的规则，所谓“正常”或许只是被合法化的从众变态，今日的“疯狂”到明天可能就成了“理所应当”。村田沙耶香说：“正常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被允许的疯狂。”用云淡风轻的日常感描绘怪诞诡谲的故事，以突破禁忌的方式反思约定俗成的规则。就像她喜欢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前观察人来过往一样，村田沙耶香一直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文学感受力思考与表达着这个世界。
（作者系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