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世界大战后,国际关系学破土萌生,匆匆数十年便已蔚然成林。这一学科之所以能迅速成长,各种国际关系理论的竞相勃发是其主要原因,20世纪无疑是一个国际关系理论众星闪耀的时代。然而,这样的繁荣在21世纪到来之际便戛然而止。如今,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一方面,中层和微观理论层出不穷,方法论的进展日新月异;另一方面,“大理论”的创新依旧低迷,对于核心的“大问题”——诸如体系的性质、行为体的本质(对力、利、理或礼的追求)——20世纪的理论家们似乎已进行了足够的讨论,穷尽了所有的可能,以至于主流学界几乎放弃了对本体论和认知论的继续探索。但“大理论”终究是学人难以放下的诱惑。
剑走偏锋的“美学转向”与“量子心灵”
(资料图)
国际关系理论若要在宏观层面有所创新,就需要突破既有的科学框架,这无非有两条途径,其一,放下科学,转求他门;其二,更新科学,追逐前沿。“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便分别是在这两个方向上做出的尝试。
2001年,《千禧年:国际研究杂志》(Millennium: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组织了一期专辑,名为“世界政治中的图像和叙事”,由诸多一流学者撰稿,从文学、美术、戏剧、影视、音乐等各方面,探索国际关系研究的新领域。该专辑提纲挈领的文章,出自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教授罗兰·布莱克(Roland Bleiker)之手,题为《国际政治理论中的美学转向》,“美学转向”的概念就此确立。这一概念并非空洞的口号,而是有着明确的理论诉求。布莱克直截了当地将“美学”路径与主流的社会科学路径对立起来。简而言之,美学路径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层面,质疑了人们在社会科学中习以为常的现实世界的客观性和可认识性,“美学转向”便是要将国际关系理论的立足点,从“政治本身”转向“政治表征”,在各种文化艺术的感知中,探求对政治的理解和诠释。
《量子心灵与社会科学》则是美国国际关系学者亚历山大·温特在为其带来巨大声誉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出版十余年之后,撰写的第二部专著。与“美学转向”不同,“量子心灵”的概念并不完全以社会科学为对立面,这一点从其书名即可得知。但与“美学转向”相似,“量子心灵”也是基于对现有社会科学研究方法的质疑。温特认为,在本体论上,实证社会科学与经典物理学保持一致,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物理的因果闭合”原则,更是“所有社会科学学者都应当认同的基本原则”。既然量子力学扬弃了经典力学,为物理学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那么照此推论,以经典物理学为基础的社会科学,是否也可以通过引入量子理论而产生革命性的进步?温特在书中对此进行了探索。
在温特看来,“心灵与社会生活是宏观的量子力学现象”这种观点,有着“推动社会科学哲学争鸣前进”之功,因为它质疑了实证社会科学中的根本性假设,即“社会生活被经典物理法则所约束”。对温特而言,心灵或意识在物质主义的视角下存在着的“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就仿佛社会科学上空的乌云。虽然此书的写作只是针对这些异常现象进行攻击的“游击战”,但他相信,在某个节点之后,游击战必将让位于正规战,“更为实在论的量子科学观”将对经典的主流理论发动正面进攻。
无论是“美学转向”还是“量子心灵”,都并非对既有理论的小修小补,而是旨在从本体论或认识论的宏大角度,重构国际关系理论。既然两者都有着明确的问题意识和理论导向,它们是否能异军突起,为“大理论”的创新注入丰沛的生机?然而,并没有。
贫困的理论和理论的贫困
在《千禧年:国际研究杂志》2001年的“世界政治中的图像和叙事”专辑刊发之后,“美学转向”的概念和文化艺术的研究,一时在学界掀起了热潮。然而,“美学转向”尽管始于理论关切,却在此后的发展中日益失去了理论的锐度,它真正的贡献或许是为国际关系研究带来了更加丰富的议题,而非对国际关系理论发展的促进。1999年,温特的《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称其重构了国际关系理论的生态也并不为过;相比之下,《量子心灵与社会科学》的出版却没有搅动起多少波澜。有学者认为,以“泛心论”为立足点的“量子心灵”,说明温特“不过是德国唯心主义的又一个‘转世灵童’”;更有学者尖锐地指出,该书是“温特基于次要文献对量子理论和概念以及流行术语的误解和误用”,它所提出的是“一种近乎神学的看法,这与科学相悖”。
但是,我们也不应据此就轻易地断言,“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无甚价值,这两条路径的崎岖难行,不全在于自身的无力,毋宁说,它们揭示了整个国际关系理论和理论史的困境。若我们将目光放长远就会发现,两者面对的问题和突围的方式,与西方学术百年前的发展历程不无相通之处。20世纪上半叶开始,启蒙时代以来所确立的对理性和进步的信仰逐渐遭受挑战,思想界日益重视和反思现代性带来的技术对人的统治、控制和异化。因此,在以反抗理性的绝对化和抽象化为己任的各种后现代主义流派中,美学往往都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与此同时,在自然科学界,以物质主义和确定性为基础的古典物理学,也受到了以不确定性、量子纠缠等颠覆性的概念为核心的量子力学的挑战,后者又促使人们重新思考某些由来已久的问题,如物质与意识的关系、人的存在本质等。
21世纪初,“美学转向”的提出,正是以后现代主义为其根本的理论依托。布莱克明确写道,“美学转向”的由来,是后现代主义学者“对国际政治理论之实证主义根基的挑战”,以及学界在运用后现代视角思考世界政治时,对各种文化艺术形式的探讨。而温特对“量子心灵”颇有争议的探索,也并非一时兴趣使然。在2003年的《为什么世界国家是必然的》一文中,他就诉诸“长期被视为有悖科学的目的论”,以人的能动性和获得承认的斗争为线索,构建了通向世界国家的道路;在2008年的《主权与UFO》一文中,他又以阿甘本哲学为基础,通过超自然现象来反思主权这一现代国家的本质属性。如果说,他在《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一书中以较为温和的方式重新讨论了物质与意识、国家之本质等主流理论业已“解决”的本体论问题,那么此后,他在这一方向上的探索就愈发激进,“量子心灵”不过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不难发现,21世纪国际政治理论中的“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与20世纪上半叶西方学术的变迁脉络如出一辙,甚至可以说,是复刻了后者对传统理论的诊脉和突破。然而,哲学和自然科学当初的革命性变化,更多地来自于对现实的直面,国际政治理论中的“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则更多地体现为对概念和理念的借鉴,未免有邯郸学步之嫌。这背后所显现的,大约便是整个理论史的困境所在——国际关系学科几乎从未有过原生性的理论内核。从历史学、政治学、哲学到经济学、社会学乃至于自然科学,国际关系理论始终通过借鉴其他学科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成果,来促进自身的发展、形成理论的突破。既然缺乏内在的理论驱动,国际关系学科的理论史就只能是其他学科的镜像或投射,难以形成自己的学科意识和主体脉络。
力求确立国际关系的理论内核
综上所述,我们会发现一种奇特的现象,为了打破国际关系理论的“终结”,“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都不约而同地淡化甚至消解了自身的国际关系学科属性。“美学转向”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国学者迈耶·夏皮罗公开宣称要“忘掉国际关系学”;温特的著作则以《量子心灵与社会科学》为题,而非《量子心灵与国际关系》,也就是说,他并未考虑以国际关系为本体进行理论创新,而是默认需要首先构建社会科学的新范式,再将其应用于国际关系。
21世纪的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创新,当然并不只有“美学转向”和“量子心灵”,但这两种路径最为典型地代表着对既有理论核心问题的反思,以及反思之后的突围和无奈。如果国际关系理论的兴衰成败都不过是其他学科发展的摹本,那么在别的学科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前,我们似乎就只能放下“大理论”的念想,以中层理论和微观理论为业,或是采取折中主义的态度穿行于既有的“理论岛”之间。另外,近年来“全球国际关系学”风头正劲,尤其是中国学者在理论创造上已作出了卓越的贡献。那么,非西方传统能否为国际关系研究注入新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从而促发“大理论”的飞跃,有待进一步考察。21世纪的国际关系理论能否摆脱长久以来的描摹挪用,确立自己的理论内核,甚至反哺其他学科,至关重要。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