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统”一词出自《文心雕龙·通变》篇“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或许“文统”一词系学术常识,无需更多解释,然其实是一个牵涉刘勰本源性、全局性文学观念的问题,很值得我们思考。所谓“文统”就是“文”生成演变的历史统序。一部《文心雕龙》,既谈文学的纲纪、准则,又谈历代文学的传承系统,也谈文学总领性、结构性的问题,有所谓“统首”“世统”“统序”“体统”“举统”,共同构成其体大思精的“文统”观。
首统:文学准则
《文心雕龙·宗经》篇提到“统其首”,刘勰认为,五经是后世各式文体的“首”“源”“本”“端”“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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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五经能成为后世文学的准则呢?在刘勰看来,经书是“道之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面明道。”经书的影响巨大:“木铎起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从思想和艺术上来说,经书堪称“雅丽”,所谓“衔华而佩实”,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思想和艺术的完美结合。所以刘永济说:“经文自有典则,足为后人楷模,实其真因也。”经书之所以能成为后世文学的楷模,除了刘勰等人的大力推崇,根本的还是其本身的确堪称文学典范。
刘勰认为,以五经为标准的文学具有六个方面的特征:“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这六个方面,既有思想内容方面,也有语言艺术方面。与作为“典则”的经书相反的文字变成了“诡”“杂”“诞”“回”“芜”“淫”,这恰恰是六朝文风弊端所在。所以刘勰为什么要举起经书的大旗,实在是针对现实文风有感而发的。针对当代文坛“矫讹翻浅”的弊端,刘勰开出的治疗药方是“还宗经诰”。
世统:文学史观
《文心雕龙·书记》篇提到“世统”,即世代相承的统序、谱序。刘勰说,“谱”这种文体原义是普遍、全面的意思,专门记叙世代相承的谱系,当然要周全普遍。郑玄给《诗经》编的《诗谱》,就取意于此。《诗谱》序云:“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可见,“世统”就是事物发展变化的源流、上下,用之于文学,即今天所谓的文学发展史。
中国有久远的史学传统,所以也有久远的考镜源流、寻根探本的文化史、学术史传统。《庄子·天下》篇、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即是中国学术史的早期代表。在刘勰之前,挚虞撰有《文章流别论》,就讨论了一些文体的源流。
到刘勰的《文心雕龙》,文学史观更是精详,其中的《通变》篇、《时序》篇,可以视作中国早期的文学史理论。前者梳理了从远古到当代文学的发展态势,各个时代总的文学风貌分别是“淳而质”“质而辩”“丽而雅”“侈而艳”“浅而绮”“讹而新”,所以总的趋势是“从质而讹,弥近弥淡”。就具体文体而言,刘勰也从文学观的角度来分析,认为论述每种文体时都要注重“原始以表末”。《明诗》篇对诗歌发展的源流作了概述,从“昔葛天氏乐辞”说到“自商暨周,雅颂圆备”,从“秦皇灭典,亦造仙诗”说到“孝武爱文,柏梁列韵”,从“建安之初,五言腾踊”说到“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从“晋世群才,稍入轻绮”说到“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再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从远古到近世,作了一个扫描式的概述。一些重要的诗歌发展阶段,还要例举当时的重要作家作品。《明诗》篇勾勒出中国6世纪以前诗歌的发展流变史。从这个意义来说,它即是中国早期诗歌的独体文学史。诗歌如此,其他篇目论述其他文体也是这样。
体统:体式体貌
《文心雕龙·附会》篇提到“体统”,陈书良先生认为:“体统是特定体裁的共同的写作要领,具有相对的稳定性。”所谓“立本有体,意或偏长”,“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其中“体”都是指“体统”。如果前面我们说的“世统”是文学史观,“体统”则可以看作文体学。
曹丕认识到,各体文学虽分枝异派,但也有共同的东西,所谓“文本同而末异”,这里的“文本”就相当于“体统”,即文学的立体之本。刘勰在前人认识的基础上,对文体学进一步深化,在“论文叙笔”部分各篇都注意区分各文体的不同。如《明诗》篇区分四言诗和五言诗,认为四言诗“雅润为本”,五言诗“清丽居宗”。《章表》篇区分“章”“奏”“表”“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除此之外,在“剖情析采”部分,也注意归纳各式文体的异同。刘勰认为,为文固然有“有常之体”,同时也有“变文之数”。因为时代变化、作家个性和读者的喜好不同,文学有无穷无尽的“变文之数”。这就产生了讨论“正”“变”问题的正统论。针对当时文坛弊端,《文心雕龙》提出了文学正变论。
《文心雕龙·定势》篇认为近世文学一味求新求变,变得诡巧、怪异,结果是“逐奇而失正”“文体遂弊”。这就把过度的“奇”,置于“正”的对立面了。中国文论的“正变”论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守正创新。不守正就失去了传统,不创新就无法发展,两者是一对矛盾体,两方面都要有一定的度。文学往往是一对对矛盾体不断传承创新的。刘勰“依经立义”,认为经典是正体,说到“四言正体,五言流调”。
篇统:文学结构
“篇统”一词出自《文心雕龙·附会》篇的赞语。在《文心雕龙》中,与“篇统”相关的词语有“统序”:“首尾圆合,条贯统序。”或曰“统绪”:“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其大意都是指文章的篇章结构,涉及文章的开头、承接、展开和收尾等关节,以及各部分之间的逻辑联系和整体效果等。《文心雕龙》中的相关思想主要集中在《熔裁》篇、《附会》篇等篇目。
《熔裁》篇提出“三准”说,“三准”即写作之前、之中、结尾三个阶段的注意事项。写作之前要“设情以位体”,即根据要表达的情理来确定体裁风格。写作之中,要择取适当的事例来作证,即“酌事以取类”。至于文章收尾,则要“撮辞以举要”,即要总结和提升。刘勰自己讨论文体就注意“敷理以举统”,《文心雕龙》每一篇末尾都有赞语,可谓全篇思想内容的总结和升华。他认为,“三准”最终要服务于整篇文章的结构布局,即“首尾圆合,条贯统序”。《附会》篇提出“附会”说,即“附辞会义”,“附辞”即要求文章前后文辞连贯,“会义”即要求各段内容要服务于文章主旨。纪昀认为:“附会者,首尾一贯,使通篇相附而会于一,即后来所谓章法也。”附会之术,就是要统领首尾、观照全篇,使众理有序、群言归一。写作要经略整体,字、词、句的运用都要服从整个文章的篇章结构,斤斤于细微之处则容易疏略整体全局:“夫画者谨发而易貌,射者仪毫而失墙,锐精细巧,必疏体统。故宜诎寸以信尺,枉尺以直寻,弃偏善之巧,学具美之绩:此命篇之经略也。”就如画师如果只注意头发就会改变整个面貌,射者只重视毫毛之处则会丢弃整个墙壁这样的目标。字、词、句与主题的关系就如寸和尺,我们要以小就大,字、词、句的运用都要服从主题的需要。
前人对《文心雕龙》的文学准则、文学史观、文体学、结构学等单个问题,可以说是讨论很多了,但很少有人从“文统”论来观照这些问题。《周易》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中国历来有观全局、识大体的文化传统。刘勰的“文统观”继承了这一深厚久远的文化传统,“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刘勰主张“宜宏大体”“总纲纪”,反对“偏解”文章,即是这一文化传统的具体体现。据陈书良先生统计,《文心雕龙》全书用“大要”3处,“大略”5处,“大较”3处,“大体”12次,意多指“概要、大旨”。这几个词的多次运用,也从一个侧面可见刘勰统观大体、掌控全局的文论思想。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文心雕龙》与中国文章学体系建构研究”负责人、赣南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