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度“全国考古十大新发现”之一的青海乌兰泉沟吐蕃时期壁画墓是青藏高原首次发现的吐蕃时期壁画墓。因为年代久远,加之屡遭盗掘,壁画剥落较严重,但从仅存的壁画上,考古人员还是判断出“仪卫人马”“狩猎”“宴饮”“舞乐”等场景,以及各类飞禽走兽、帐居宴饮、山水花卉、日月星辰等内容,尤其是多元文化交融的唐制蕃韵为壁画墓最显著特征,这不仅为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研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而且其前室东壁“面部涂赭”仪卫之“虎韔豹韬”更是各民族在相互欣赏、相互借鉴中完成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考古实物。
乌兰泉沟墓地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乌兰县希里沟镇,壁画墓墓室由前室、后室和两个侧室组成。此墓前室四壁均绘有壁画,门框、墓顶和梁柱上则直接施彩。在前室东壁墓门的南面有仪卫人马,最前之人右手执一长方形红色边框的旌旗,旌旗后飘扬4—6根黑白旒,其形象是:“左手握拳置胸前,头戴盔形帽,面部涂赭,脑后垂辫子,身着圆领袖长袍,腰束黑带,腰间佩弯月形‘虎韔豹韬’,足蹬黑靴。”而其余人物分作两排,上排第一人仅余长袍底部及黑靴,身前有一竖棒,可能为旌旗杆部。下排第一人头戴缠头,面部涂赭,身着交领窄袖长袍,双手拱于胸前,同样束腰黑带,足蹬黑靴,而其姿态、妆容及马匹与上排第二人皆相同。
■乌兰泉沟墓前室东壁牵马迎宾图 作者/供图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前室东壁中牵马侍卫、带旒旌旗、“虎韔豹韬”、圆领长袍服饰和一手屈臂握拳执于胸前的仪态这一系列图像与唐墓中仪卫形象十分相似,如果没有“面部涂赭”这一明显吐蕃特征,很容易作出这是唐墓壁画的判断。考古人员亦指出这“都与神龙二年(706)唐章怀太子墓和懿德太子墓壁画所绘仪卫图一致,只是数量规模不同”。仪卫在唐墓壁画中是一个出现频率比较高的图像群体,主要是皇帝的警卫人员,如禁军等;其职能是在宫禁中值宿,担任警卫,如皇族的保卫、守护等。据《新唐书·仪卫志上》载:
唐制,天子居曰“衙”,行曰“驾”,皆有卫有严。羽葆、华盖、旌旗、罕毕、车马之众盛矣,皆安徐而不哗。其人君举动必以扇,出入则撞钟,庭设乐宫,道路有卤簿、鼓吹。礼官百司必备物而后动,盖所以为慎重也。故慎重则尊严,尊严则肃恭。夫仪卫所以尊君而肃臣,其声容文采,虽非三代之制,至其盛也,有足取焉。
唐墓壁画中的《骑马出行图》《步行仪仗图》表现的是外出的仪仗,而其他仪卫图表现的应该是居所仪卫。仪卫在唐墓壁画中出现的频率比较高,几乎壁画墓中都有。比较清晰和著名的如唐章怀太子墓《仪卫图》、唐懿德太子墓《仪仗图》。
唐章怀太子墓《仪卫图》中有九名仪卫,三三一组,呈三角形排列,三组中的最后一人手执大旗。仪卫皆着戎装,头裹幞头,身穿圆领白袍,腰系黑带,足蹬黑靴,右腰挎胡禄,左身挂“虎韔豹韬”。不同于泉沟墓仪卫的是,这些武士幞头之上均系有红色抹额。抹额是唐代武士仪卫的首服,它是一种三角形的巾子,一般为红色。而《唐懿德太子墓发掘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对其东西两壁仪卫有更加详尽的描述,对东壁仪卫,《报告》指出:“旗手举长方形兽旗,旗子杆头飘垂深色璎,黑色或褐色的旗面上绘狮、虎等各种动物纹,旗面后缀4—6黑白或褐白条纹相间的旒,或以为是雉尾旒。现多数兽旗已经难以辨认。”
■唐懿德太子墓墓道西壁戴弓韬侍卫图 作者/供图
这些在报告中称之为“步卫仪仗队员”的每人标准唐仪卫装备,腰间左侧佩长剑和弓韬,右侧佩胡禄。但因身体遮挡,大部仅可见右腰之胡禄,极个别的两者皆可见。多一手摁长剑剑柄、一手弯举于胸前。根据《新唐书·仪卫志》的记载,判断唐代仪卫武士最主要的标准是随身的弓、箭、横刀。这样看来,泉沟一号墓仪卫与唐章怀太子墓、唐懿德太子墓这些仪仗队成员的装束相同,皆黑色幞头,圆领开衩长袍,腰系黑色带,足蹬黑色靴,并且都佩戴“虎韔豹韬”。只不过,泉沟墓的仪卫和队伍规模与两个唐太子墓相比差距较大。
对于这些仪卫形象中其他的装饰,学界基本有了清晰的认识,而弯形器“虎韔豹韬”究竟是什么?之前负责章怀、懿德两太子墓发掘的陕西省博物馆的有关专家指出这是弓。这个结论也是专家们仔细观察壁画得出的正确结论。但是后来有学者指出:更确切地说它是藏弓于内的韬或韔,即装有弓的弓袋,那么“虎韔豹韬”也就是《报告》中所指的“弓韬”。懿德太子墓仪卫图中的卫士所挎的弯月形器,其顶端之口部明显地描绘出弓梢,甚至弓梢上的挂弦之驱也画得很清楚。
从壁画上观察,这种弯月形的弓韬大致有两型:一型将弓完全藏于韬内,只于韬口处略露出弓梢;二型则不能将弓完全纳于韬内,故于韬口外还露出较长的一节弓杆,韬口的形状也与一型有别。而且二型弯韬中装的弓都没有弦。古代文献中有所谓“虎韔”“豹韬”,即以虎皮或豹皮制成的弓袋。《诗·秦风·小戎》曰:“虎韔镂膺,交韔二弓,竹闭绲縢。”《毛传》曰:“虎,虎皮也;韔,弓室也。”陆游有诗曰:“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韔。”唐人黄滔《南海韦尚书启》谓:“俾以佩豹韬而直下,建龙节以遐征。”当然虎皮或豹皮弓袋的形制多有变化,大多已无从稽考,如果说章怀、懿德两太子墓为我们保留了两种唐代虎豹皮弓袋的形象,那么泉沟墓壁画“虎韔豹韬”仪卫又为历史学和美术学等学科领域增添了新的形象,因为这个仪卫图像是目前所见唯一一位涂有赭面的“虎韔豹韬”仪卫。
章怀太子墓《仪卫图》也证明了弓袋“虎韔豹韬”、横刀、胡禄在仪卫左右佩戴的标准配备,按此要求,泉沟一号墓壁画上左腰佩挂“虎韔豹韬”的仪卫,右胯之上应该必有胡禄、横刀,尤其是据常理不可能只配弓不带箭,也许因为壁画损毁严重,画有胡禄部分的壁画已经脱落。
青海古道博物馆藏有一块彩绘木棺板画相当清晰地展示出武士左右两侧佩戴的兵器。其中有一块棺木挡板,其画面表现的是射鬼祭祀的场景,画面中两名骑马武士张弓搭箭回身射向一双乳下垂、生殖器外露赤身裸体的男子,裸体男子红唇白齿,大口圆张,神情惊恐,腰部中箭,鲜血直流。两名骑马武士正好相对回首骑射,这样右侧武士展示出他挂于右胯的胡禄,而左侧武士将他挂在左腰上的带有虎豹纹的弯形器物完全展示出来,毫无疑问,这就是装纳弓的“虎韔豹韬”。相同的材料还出现在出土于海西州德令哈郭里木乡夏塔图1号墓的彩绘木棺板画A侧板上,A侧板左下角画一骑者,赭色涂面,头戴红色绳圈冠,正引弓射杀飞奔的鹿,而他左胯亦佩挂一弯形器物,这无疑也是“虎韔豹韬”,因为画面上与他相反方向自左至右而来的骑射、行进人物,右胯均挂有胡禄。
■唐杨思勖墓石刻武士俑 作者/供图
我们通观唐墓壁画、泉沟一号墓壁画、吐蕃棺板画仪卫武士形象,其相同之处是兵器配制均为唐墓壁画常见仪卫之“虎韔豹韬”“胡禄”等,但是三者又有异同,泉沟墓壁画、棺板画人物非常明显的特征就是“赭面”。据《新唐书·吐蕃传上》记载吐蕃“衣率毡韦,以赭涂面为好”。《旧唐书·吐蕃传》等记载文成公主反对吐蕃人赭面,松赞干布于是下令禁止人民赭面。“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自亦释毡裘,袭纨绮,渐慕华风。仍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人典其表疏。”不过一种风俗或爱好,很难一时废除。泉沟一号墓、棺板画中的人物均为赭面就是最好说明。吐蕃赭面的习俗还传到唐朝,白居易诗云:“元和妆梳君记取,髻堆面赭非华风。”除“赭面”相同,泉沟墓、棺板画人物的不同之处在于服饰,棺板画人物“大翻领”“联珠纹饰袖口领襟”,而泉沟一号墓壁画人物“圆领白袍,腰系黑带,足蹬黑靴”,又与唐墓壁画仪卫人物服饰相似。这足见当时唐、吐蕃,以及吐蕃统治下的青海其他民族间的文化互相借鉴、交融与共。
泉沟一号墓所在地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乌兰县8世纪正是吐蕃统治区域,其墓葬中出现种种吐蕃风格更是情理之中。这里也是丝绸之路民族交融、文化碰撞、文明互鉴的黄金通道和必经之路,所以在墓葬中体现出多元文化共存的印迹也是必然的,在同一铺壁画,唐韵蕃风共存,这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真实写照。我们通过“面部涂赭”仪卫之“虎韔豹韬”和壁画其他内容直观地看出墓主人对汉唐文化的欣赏和仰慕,乃至身后的空间都需要用唐制蕃韵的风格来营造,这是“各美其美”的多元文化对“美美与共”的中华文化认同的鲜活遗存,这是各民族对中华民族认同,万众一心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物实证。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交融与互鉴——新见吐蕃(吐谷浑)出土文物研究” (22XKG—005)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甘肃简牍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兼职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