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人人都渴望健康,健康为何?1948年,世界卫生组织(WHO)一成立就连忙对健康发声,言明它绝非只是躯体无疾,而是身心社灵的和谐与安适。如今,已经拓展成为七大健康谱系,分别为躯体健康,指个体的形态和功能能妥处疾病和损伤;情绪健康,指情绪稳定、保持身心愉悦;心智健康,指个体认知、思考和决断能力非凡;灵性健康,指人们的观念、意识、人生态度豁然;社会健康,指个体关系网络融洽,有效扮演社会角色;职业健康,在职业境遇中享受工作,舒展惬意;环境健康,指享受并创造优美优雅的生活。有人戏言,如今的“健康”已经与“幸福”的半径等同,且还在继续延展,似乎健康追求无止境。
活出“带病”的健康
面对形形色色的健康、长寿诱惑,人们更愿意相信有奇迹发生,而奇迹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讲述了一群生活在奇迹中的“幸运者”,他们都住在雅虎国,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斯特鲁格布鲁格”,他们都是超人、寿星,很少生病,或只生小病,都能活过千岁,格列佛医生听闻此事,好生羡慕,想去探个究竟,没想到他们一见面就跟格列佛倾诉苦闷。原来,他们跟正常寿域的人格格不入,只因他们活得太久,一句“想当初”,蹦出来的不是中世纪的人与事,就是文艺复兴的风云际会,必须请历史学家来聊天,他们还不时呵斥历史学家,“你只是读了几本历史书,而我们是亲历者”。他们难以融入社区,一千年太久,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工作、退休,才耗掉60-70年,随后的900余年的长寿时代实在太冗长了,像沉入一条无尽的隧道。老年人多病,许多人因病抢救无效,驾鹤西去,而这群寿星小病绵绵,不依不饶,罪没少受,却不见恶化,医生护士都换了好多茬,还不见死神来接手,实在难熬。
于是,他为他们呼吁改革,将一千年平均分配到人生的各个时期,给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各200年,但是问题又来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职场的周期都太短,难以接纳这群不毕业、不退休的“怪人”……格列佛一番口舌,好生安慰,却全无效果,只听他们直嚷嚷:让我们去死吧!千岁老人尚且如此,倘若万寿无疆,那该如何是好?对于寿域很难过百的我辈来说,真是短命人不知长命人忧呀!不过,我有一个聪明的提案,那就是将现在的一天改为一岁,于是,大家都有三万岁的寿域,都成了万岁爷,岂不皆大欢喜。
生命也罢,健康追求也罢,都不能无边无沿。现实生活中,健康境遇是一个不等式,一次体检下来,有人正常,有人异常,有人超常,结果五花八门,不解的是健康达人突然恶疾缠身,而小病不断的羸弱之躯却活出“带病”的健康,印证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那段唱词:“亮的烟、冷的火、病的健康!”中年之后,健康更如同一条翻滚的江河,有方向,有速率,有旋涡,不是单向递进,而是双向变频,变轨,变奏,一方面越来越强壮、和谐、平顺,一方面越来越虚弱、衰退,直至衰竭、衰亡。
即使长生不老也难违宿命
对普罗大众而言,生命无常似乎是铁律,也是宿命,健康无常、疾病无常、痛苦无常、生死无常。不病、不痛是奢望,不老、不死是妄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渴望“四不”,即不病、不痛、不老、不死的生命境遇,即使找到了包治百病的药,强力的止痛药(麻醉剂),长生不老药,起死回生药,依然难违宿命。
挑战宿命,颠覆宿命的力量仍然寄望于医学的不断优化,传统医学办法不多,以食为药,身心不适,吃点啥,喝点啥,外加“揉揉哪”;后来有了天然(动物、植物)药物,如今是高新技术的精准干预,高分子的原研药,靶向定位干预,手术也拜托给了达芬奇手术机器人,神奇的CRISPR-Cas9基因定点修饰技术,可完成原胚境遇的个性化医疗服务。然而,罗伊·波特在《剑桥医学史》中却不无悲观地感叹,在西方,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健康、长寿,医学的成就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巨大,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强烈地质疑与批评医学。医生作家詹姆斯·法努在《现代医学的兴衰》中更是提出了“四大悖论”:其一,医学做得越多,医生受到质疑和责难越多,医学污名化、医生妖魔化越甚,医患关系越紧张。其二,医疗技术越进步,越精致,健康知识越普及,老百姓(知道越多)误解越多(无知反倒无畏),社会对健康越焦虑,对医疗安全越恐惧。其三,现代医学越发达,人们对传统的替代医学越热衷。其四,高技术越普及,卫生费用支出及家庭负担越沉重,因病返贫的落差越惨烈,穷生富死越严重。真是“种瓜得豆”,好窝心。
科技和人的完全共生体
在高技术惯性的强大裹挟下,21世纪的医学一日千里,已经告别旧时的“修复”频道步入“再生”频道,从“战争模型”转入“替代模型”,从“救死扶伤”转入“器官增强”,甚至从“碳基”生命过渡到“碳-硅”混合生命,人类生殖下一站是什么?可能已经不满足于“试管婴儿”(子宫内方案-设计婴儿),而是“实验室婴儿”(子宫外方案-制造婴儿)、克隆人(体细胞方案)、智能生物机器人(赛博格方案)。先锋技术境遇中的身体将是新生的赛博格身体、硅基身体、克隆的身体;永生的生命,必将颠覆人类主义生存秩序。未来医学将从控制向共生过渡,赛博格的信念是将人类和机械有机结合,进而对新的人-机体进行控制,逐渐演变成为科技和人的完全共生体。
此时此刻,哲学家并没有缺席,让我们重温芒福德先生在《机器的神话》中的一段忠告:计算机控制的自动化所带来的最严重威胁还不仅仅是在诊疗过程中挤走了人,而是他替代了人的心灵,并破坏了人类对自己做出独立判断能力的信心。使用机器扩展人类的能力和使用机器来收缩、取消或代替人类的功能,其间有着很大的差异,在第一种情形中,人们能够行使本身的权威,而在第二种情形中,机器接管了控制权,人类成为一个超级傀儡,所以,问题并不是毁灭一切机器,而是要重新恢复和认定人类的控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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