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敬父母、尊重兄长自古就被视为“君子”首要的道德标准,正如《论语·学而》所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两千多年来,中华大地上传颂着各式各样的孝子故事,古人就此编写过多种以“孝子传”为题的书籍,宋代以后的墓葬里也经常保存有大量相关题材的石刻图像。这些故事流传多年后经元代人选编,最终定型为人尽皆知的“二十四孝”。此前人们有一个印象,即古代的孝子故事只用于民间教育,从来没有官方组织遴选编集、刊印成书以广传播。近年我们知道,最早把相关的故事搜集起来翻译成本民族文字,并且刊印成书的是西夏(1038—1227)。
西夏有一个专为王室服务的政府出版机构——刻字司,这个机构在1182年刊印了一部篇幅不大的西夏文类书,题为“圣立义海”()。书的编者在序言里自称“臣”,书题中的第一个西夏字也可以专指皇帝,表明这书是西夏大臣应君王要求编写的。《圣立义海》全书五卷,内容遍及天文、地理、人事,其中卷五的第十四章专设了一节讲解孝行的意义,然后列举了一批孝子的实例。作为实例的故事都见于汉文古书记载,但罕见的是,西夏译文不但隐去了故事主人公的姓名,而且还改换了中原民间惯用的题目。据目前所知,众多故事中有14则与后世的“二十四孝”对应,即“因孝为帝”(大舜耕田)、“老子孝父母”(莱子斑衣)、“子孝母慈”(曾参噬指)、“子智孝后母”(闵损衣芦)、“卖身奉母”(董永自卖)、“媳逆婆母”(丁兰刻木)、“孝顺生吉祥”(姜诗跃鲤)、“扮鹿养盲母”(睒子鹿衣)、“孩子孝母”(陆绩怀橘)、“孝子背母”(江革负亲)、“母畏天雷”(王裒惊雷)、“孝奉后母”(孟宗哭竹)、“冰融鱼出”(王祥卧冰)、“孝女护父”(杨香打虎)。通过与括号里的汉文传统题目对照可以看出,西夏人重新拟定的题目略输文采,而且有的还未能如实反映故事的核心要素。不过,结合当时的文化环境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西夏地处丝绸之路东段,是中原与西域交通的要冲,著名的敦煌莫高窟也在其境内。西夏的民间文化延续了敦煌兼收并蓄的特征,朝野之间对中原汉文化始终持有积极接受的态度。20世纪以来出土的西夏文献总数不逊于敦煌所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译自汉文的儒家著作和佛经。人们可以感觉到,西夏文献基本上是敦煌世俗传统的延续,只不过王国的统治者是党项人而非汉人。虽然他们的汉语水平不如中原学者,但对汉文化的兴趣在文献中表现得特别突出。党项人原有的家庭和婚姻制度与汉人不同,可是在西夏建国之后,旧的制度很快就发生了变革,促成变革的关键是政府对慈孝观念的大力提倡,甚至视之为维护社会稳定的根本。
到了12世纪下半叶,西夏人对中原孝道的尊崇和宣传可谓盛极一时。这时不但有文臣自行用西夏文编译孝行故事,而且还有僧侣利用佛教强调孝道的重要性。编译者依据的基础资料有两个不同的来源:个别党项高级知识分子有能力直接利用原书,例如曹道乐教授的《新集慈孝传》就是改编自司马光的《家范》,此外的大多数西夏作品都来自汉地的民间口头传说。既然是口头传说,就难免存在与典籍记载不合的地方。事实上西夏人翻译的这些故事都经过简化,译者只求以寥寥数句保存事件的梗概,并不刻意表现其间的细节,有时还会把古书里的同一则故事拆编到两处。例如完整的“姜诗跃鲤”故事出《后汉书》卷一一四《列女传》,原文是:“诗事母至孝,妻奉顺尤笃。母好饮江水,水去舍六七里,妻尝泝流而汲,后值风,不时得还。母渴,诗责而遣之。妻乃寄止邻舍,昼夜纺绩,市珍羞,使邻母以意自遗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问邻母,邻母具对。姑感惭呼还,恩养愈谨。其子后因远汲溺死,妻恐姑哀伤,不敢言,而托以行学不在。姑嗜鱼鲙,又不能独食。夫妇常力作供鲙,呼邻母共之。舍侧忽有涌泉,味如江水。每旦辄出双鲤鱼,常以供二母之膳。”这则故事的主体部分被《圣立义海》编为“孝顺生吉祥”,下面是西夏文的汉译:
孝顺生吉祥:往昔一人,老母嗜江水、鱼。媳每日为母汲水,一日未得,丈夫发怒遣妻。妻居邻舍家,如前按时汲水,使邻人持奉母。一日,老母问:“谁送水来?”邻人言:“汝媳使我送来。”老母心悔,命子迎媳。因孝德,门前涌泉与江水同味,每日有二鱼出,供养老母。
另一部分被《圣立义海》编作“涌江水味”:
涌江水味:往昔一人孝顺父母。母嗜江水,孝子常居母处,勤侍奉。遣己子往江取水,其子溺水死。母问孙,孝子对:“往学文。”其后孝子哭,怨水何凶。因孝,家有江水味。
编者甚至偶尔会张冠李戴,把不同人的事迹编到一处。例如“曾参噬指”故事:
子孝母慈:往昔一子贩薪养母。子往山中采薪,其后人告母曰“汝子杀人”,三传。子至,母惊噬指。子伤心弃薪,问母故。母曰:“汝果真杀人乎?”子曰:“母何谓也?犯罪者同名也。”母惊噬指,孝子伤心也。
三传曾参杀人的故事最早见于《战国策·秦策二》:“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踰墙而走。”其中并没有说到“噬指”,西夏译文的“噬指”一事最初见于《后汉书》卷六九《周磐传》所附的蔡顺故事:“顺少孤,养母。尝出求薪,有客卒至。母望顺不还,乃噬其指。顺即心动,弃薪驰归,跪问其故。母曰:‘有急客来,吾噬指以悟汝耳。’”《圣立义海》把蔡顺和曾参两个不同时代的故事混编在了一起,读来倒也连贯。
至于这些不大符合古书记载的故事是前代已有的还是西夏人自己的创新,我们不能贸然确定,然而就目前的资料看,最终的结论很可能倾向于前者。《圣立义海》有这样一则故事:
扮鹿养盲母:往昔一孝子,父母目盲,子穿鹿皮如鹿行,为父母觅粮。一日,帝出射猎,其子为箭射中。子告,帝悼叹,迎老父母宫内养。
这应该是佛教里的“睒子鹿衣”故事,初见西晋圣坚译《佛说睒子经》:“时父母渴,欲得饮水,睒被鹿皮衣,提瓶行汲水。獐鹿众鸟亦往饮水,不相畏难。时有迦夷国王入山射猎,王见水边有诸群鹿,放弓射之,箭误中睒,正射其胸。被毒箭已,举身皆痛,便大呼言:谁持一箭杀三道人!”敦煌遗书《孝子传》改编了这则故事,主人公的名字写作与“睒”同音的“闪”,并且在其中加入了“盲父母”的内容:“闪子者,嘉夷国人也。父母年老,并皆丧明。闪子晨夕侍养无阙,常着鹿皮之衣,与鹿为伴,担瓶取水在鹿群中。时遇国王出城游猎,乃见林下有鹿群行,遂止,张弓射之。误中闪子,失声号叫云:一箭煞三人!”西夏文的故事把“取水”改成了“觅粮”,又增加了国王替睒子养父母的理想情节,而元代人的“二十四孝”则更进一步,改成了“鹿乳奉亲”。如所周知,民间故事在流传过程中总会经过讲述者的不断加工,最终可能会变得距离其原始形态很远。
传统的孝行故事有的显得愚昧甚至荒诞,这没有影响人们对这些故事的兴趣。限于党项文臣的汉语理解水平,《圣立义海》对中原孝行故事的编译谈不上精彩,然而无论如何,那毕竟是中华民族道德亲和力的反映。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编译者没有像其他翻译著作那样如实保留故事主人公的姓名,而是一律泛称“往昔一人”。这与改换故事题目联系起来,显然表明西夏政府希望读者相信那些都是党项族的古人,相信孝道是党项族古来的传统,从而让这些故事更容易被民众接受,也促使中原文化更顺利地融入本民族文化当中。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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