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演化可以从两个视角来考察,一个是语言的历时演变和发展,另一个是儿童语言的获得与发展。一旦将这两个视角结合在一起进行考量,则可发现两个维度上的语言演化之间存在某种平行性和相关性。早在1880年,德国新语法学派语言学家保罗(H. Paul)就在其专著Prinzipien der Sprachgeschichte(《语言历史的原则》,英文译名为Principles of the History of Language)中指出二者之间的相关性。从20世纪70年代起,生成语法学派的学者基于原则与参数理论,切实将两种视角结合起来进行了深度的跨视角研究,如莱特福特(D. W. Lightfoot)和罗伯茨(I. Roberts)。目前国际语言学界已有不少这类的跨视角语言演化研究。
汉语史和汉语历时演变研究历来有着深厚的基础,汉语儿童语言获得研究近年来也发展迅速且成果丰硕。然而,目前却鲜有研究将汉语历时演变与儿童语言获得紧密结合起来。汉语源远流长,为语言历时演变和发展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数据;而汉语儿童语言获得与发展的研究视角、理论工具以及相关数据的描写和分析,可为汉语历时演变研究提供有力的支持。上古汉语代表了汉语的一个发展阶段,现代汉语同样也代表了汉语的一个发展阶段。将上古汉语、现代汉语所代表的两个语言发展阶段类比为语言获得与发展的两个不同时期,可以帮助我们观测并充分理解汉语的语言事实,并从中得出古今汉语的发展趋势乃至规律。儿童语言获得研究要建立的是一种纵向的发展模式,古今汉语历时演变研究的目标也同样是找出一种纵向的发展模式。只要变换视角,个体发展的不同阶段可看作历史发展不同阶段的缩影。因此,儿童语言获得研究中的发现或许就可以为语言的历时演变研究提供一个适用的视角。
勾勒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系统概貌
上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存在诸多方面的句法差异。这些差异不仅见于具体的句型和结构,更是体现在二者的句法结构层级系统中。现以几种重要的功能范畴为例,简单介绍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概貌。
汉语是具有丰富句末语气词的语言,古今皆如此。无论古今汉语,语气词都属于显赫范畴:一方面,同一种语气可以借助不同的语气词来表达;另一方面,同一个语气词可以表达不同的语气。相比而言,上古汉语的句末语气词系统可能比现代汉语更为发达,因为上古汉语的句末语气词不仅可以两个连用,甚至可以三个连用,且连用的类型更多,所受的限制更为宽松。
汉语是公认的话题显著型语言。古今汉语均青睐于使用话题句进行表达,且都有句法位置固定、使用频次高的话题标记,如上古汉语的“者、也”,现代汉语的“呢、么”等标记。
古今汉语都有表达焦点范畴的特定手段。上古汉语有“唯……是……”和“唯……之……”句型的焦点句,以及由“之”标记的焦点句,另外还可以通过调整语序形成对比焦点句;而现代汉语也有“是、就、只”等所标记的焦点句和对比焦点句。
提及体貌,现代汉语的体貌标记“了”以及“过”和“着”是现代汉语研究中的重点、热点和难点。有关这些体貌标记的研究非常丰富,由此可见体貌标记在现代汉语中的显赫程度。然而,上古汉语似乎没有可被认定为体貌标记的成分,或因如此,关于上古汉语体貌标记的研究是很少的,且相关研究大多是点到为止。上古汉语中有可能被分析为体貌标记的是虚词“矣”,但实际上,“矣”并不符合体貌标记的判定标准。首先,“矣”固定出现在句末位置(除去倒装句),而不是附着在谓语动词之后;其次,“矣”并不是固定地表征事件的完成。“矣”根本无法与现代汉语的体貌标记“了”(以及“过”和“着”)相提并论。鉴于此,我们认为,上古汉语大概还没有发展出体貌范畴。
情态范畴同样也表现出明显的古今差异。上古汉语中有资格被理解为情态助动词的词项“能、将、可”等,实际上仍然保留着固定且高频的实词用法,并没有语法化为功能范畴。不论从句法表现还是句法位置看,这些词项均无法分析为语法意义上的情态范畴。现代汉语的情况则不同,具备了层次丰富、语义多样的情态范畴,“可以、会、能”等都是语法化程度高、句法位置高的情态助动词。
汉语没有语法意义上的时态范畴,这是学界普遍的认识,而且古今汉语中都没有可以定义为时态范畴的成分。现代汉语有体貌而无语法化的时态,是语法研究的共识。少数学者指出上古汉语的“矣”或可视为时态标记,但如上文所述,“矣”是一个固定出现在句末的语气词,且并不表征时间信息,不符合时态标记的判定标准。近年来有些学者着重分析上古汉语的“主之谓”结构,认为“主之谓”是以“之”为非定式标记的非定式句。如果这一分析是正确的,那么,上古汉语涉及时间表达的功能范畴大概只有一个非定式标记或者说非定式特征。
从儿童语言获得看结构层级的演进
以上描述了上古汉语、现代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系统的概貌,并重点比较了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中的功能范畴。那么,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演变和发展?如何解释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系统的共性和显著差异?国际语言学界将儿童语言获得与语言历时演变相结合的跨视角研究,可以为我们提供可行的思路——从儿童句法结构的获得和发展来探究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演变和发展。
根据胡建华的观点,儿童句法结构的生长(或者可以形象地比喻为“儿童句法树的生长”),遵循着先实后虚、虚实对称的双向生长模式(Bidirectional Growth Model)。在句法结构层级中,最高层的语力层关涉说话人主观世界的表达,是虚的;最低层的实词层是客观世界的表征,是实的;而中间的屈折层是主观与客观的交汇,负责定位时间,或修饰、限定所表征的事件。双向生长模式认为实的句法结构与虚的句法结构以句法树的最高层和最低层两端为虚实对称的起点,同时向句法树的中间地带生长;在实的句法结构内部,越实的成分生长得越早,在虚的句法结构内部,越虚的成分生长得越早。
语气范畴、话题范畴、焦点范畴等是说话人主观态度的表达,处于句法结构的最高层;而动词和名词所构成的表征客观事件的实词层,处于句法结构的最低层。“着”“了”“过”这类体貌范畴,以及情态和时态范畴,则是用来修饰、限定事件或定位时间的功能范畴,属于句法结构中间层次的屈折层。从我们所采集的儿童语言发展数据来看,儿童最早获得的是句法结构的最低层——实词层,以及句法结构的最高层——语力层,而中间的屈折层的获得则在前两者的获得之后,而且这一获得顺序一定不会颠倒。由此综观古今汉语的句法结构层级,可以发现: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演变和发展也遵循着从句法结构层次最低的实词层和层次最高的语力层两头向中间的屈折层的双向发展模式,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发展集中体现为中间屈折层的丰富和扩展。
实词层是表征客观世界、构建命题的造句基础,毋庸赘言,上古汉语和现代汉语都具备成熟且发达的实词层和语力层。而处于实词层和语力层中间的屈折层,才是汉语句法结构层级历时演变和发展的关键。上古汉语的屈折层处于一种十分欠发达的状态,既没有发展出体貌范畴,也没有发展出情态范畴,其屈折层可能仅有一个非定式标记。相比而言,现代汉语的屈折层则丰富许多。现代汉语不仅具有以“着”“了”“过”为标记的体貌范畴,而且具备了层次丰富、语义多样的情态范畴。而现代汉语还没有真正的时态范畴,但可以以体貌标记来表征相对时间。
综上所述,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差异集中体现在中间的屈折层,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发展也集中体现为屈折层的丰富和扩展。从儿童语言获得的研究视角切入,恰可以通过双向生长模式对古今汉语句法结构层级的差异及其演变和发展规律作出合理的解释。儿童语言获得的研究着力于研究个体的语言发展,语言历时演变的研究着力于研究群体或物种的语言发展。将两个视角结合起来研究语言演化和发展,有助于进一步考察人类语言的发展并进而揭示人类语言的本质。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登峰战略”资助计划“心理语言学——语言的获得与发展”特殊学科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