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宋词》中收有佚名作者“太尉夫人”的一首《极相思令》,哀怨动人。其词曰:“柳烟霁色方春。花露逼金茎。秋千院落,海棠渐老,才过清明。嫩玉腕托香脂脸,相傅粉、更与谁情。秋波绽处,相思泪迸,天阻深诚。”所谓“天阻深诚”,可以看出是为最高统治者所不允的爱情。唐圭璋仅注谓辑自《墨客挥犀》卷八,未对词作者有所考证。王仲闻审稿、孔凡礼订补《全宋词》,作者问题同样付之阙如。
宋代的太尉,一般是对武将或统兵文臣的尊称。徽宗政和二年(1112),改为三公之一,为武臣的最高阶官。朝野又惯称节度使为太尉。北宋朝廷严控宗室掌握实权,往往置之深宫大院遥领州郡或备位南班,充数食禄而已。故“皇族中太尉”应是宗室中带节度使虚衔者。查《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大诏令集》《宋史》《宋会要辑稿》等史料,仁宗朝宗室官(或死后赠官)节度使而为妻所诉曾绝朝谒之人,仅有安静军节度使赵允迪一位。允迪是宋太宗第八子周恭肃王元俨之子,元俨薨,允迪却在居丧期间,“命妓女日为优戏宫中”,被其妻昭国夫人钱氏告发。仁宗责降允迪为右监门卫大将军,钱氏度为洞真宫道士。故所谓“太尉夫人”,实即允迪之妻钱氏。
诸种正史所载钱氏入道皆在洞真宫,唯《墨客挥犀》记为瑶华宫。所谓洞真宫、瑶华宫,并非宫城内皇室所居宫殿之名,而是皇室为安置贵族入道女性的道观。宋太宗于端拱年间诏以兴道坊宋宣祖旧第兴建道宫,至道元年(995)正月建成,有二百六十五区,赐名洞真宫。与唐代宫妃、公主主动选择入道,甚至以修道为名,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不同,宋代贵族妇女入道,大多是被迫的。皇帝以敕令入道作为惩处有罪贵族妇女的手段。早在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八月,后宫杜氏犯销金之禁,帝即令其出家洞真宫为道士。仁宗朝,因后宫争宠,郭皇后、美人尚氏、杨氏先后被赐入道。郭废后先是居长宁宫、洞真宫,尚氏亦居洞真宫。杨氏居于安和院,改院名为瑶华宫,又移郭废后来居,此乃罪妇出家入居瑶华宫之始。仁宗嘉祐四年(1059)七月丙午,后宫彭城县君刘氏因恃恩凌慢被贬出宫,于洞真宫出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四载神宗熙宁九年(1076)四月壬寅,帝有批答曰:“宗室女前洞真宫道士赵道深,昨以罪降送瑶华宫,近经赦,已许依旧。”《宋大诏令集》卷二〇《废皇后孟氏诏》又云,哲宗绍圣三年(1096)九月,皇后孟氏“废居瑶华宫,赐号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赐紫,法名冲真”。诸如此类,均说明宫人、宗室女眷若有严重罪愆,多会被令于洞真、瑶华二宫观入道。依郭废后案例及神宗批答,似乎存在宗妇犯罪入道,先置洞真宫,若又行贬黜,则再降入瑶华宫的制度。《墨客挥犀》所载太尉夫人诉夫即幽禁于瑶华宫,恐是洞真宫之误,或者缺失了一段先居洞真宫,后才黜往瑶华宫的史实。
还有一些问题需要廓清。赵允迪在父丧期间狎戏作乐,已干犯“职制律”之“匿哀”门的规定:“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者(自作,遣人等),徒三年;杂戏,徒一年。”按此规定,允迪至少应徒一年。而钱氏出首状告丈夫,若依律,即便所告属实,也应徒二年。但二人实际并未处以徒刑,甚至允迪在被责降数月之后,就因升祔章献明肃皇后、章懿皇后太庙恩赦天下而迁复为密州观察使。这主要在于宋代法律对特权阶层犯罪的惩处留有较大回旋余地。允迪是周恭肃王元俨之子。他于仁宗而言,为“身之四从兄弟”,属《名例律》“八议”之首“议亲”规定中的“皇帝袒免以上亲”。所谓“犯法则在八议,轻重不在刑书”,八议之人违法,曹司不便定罪,轻重须出宸衷,不受普通刑律的规制。又规定:“诸妇人有官品及邑号犯罪者,各依其品,从议、请、减、赎、当、免之律。”钱氏作为允迪之妻,品阶昭国夫人,同属从议之列。贵族妇女犯罪,其惩治措施不外乎削减封邑或冠帔,暂停品位的请授资格,最严厉的惩处也只是强制出家。相对于普通阶层妇女犯罪的刑罚而言,只能算作略施薄惩。故而允迪处以罚俸迁官、钱氏敕令孤身入道,这可以说是宋代法律对贵族阶层的制度性袒护。
于私而言,不同于其他带环卫虚衔备位朝会南班的普通宗室,允迪因为父亲的关系,在该群体中也是非常特殊的一员。其父元俨是宋太宗最喜欢的幼子。宋真宗朝,元俨屡次进封。到仁宗朝,身为仁宗叔父,又在朝会中发挥更为积极的作用,与新设的大宗正司一道帮助仁宗维持宗室纲纪,故而颇受礼遇,拜太师,位极人臣。庆历三年(1043)冬十二月他沉疴不起时,仁宗特地降临王宫,亲手调药。元俨泣谢,表示:“倘使有知,从二先帝游,死骨不朽。惟以儿女长累陛下。”颇有临终托孤的意味。允迪能够不受徒刑,钱氏止令入道,不能不说是受到其父的庇佑。
“太尉夫人”钱氏亦出身名门,乃五代吴越国最后一位君主忠懿王钱俶的孙女。张方平作允迪墓志,讳言允迪“执丧有不及礼者”,一笔带过;而称钱氏“志尚清净,不安其家,恳请逊于洞真宫。遂赐道士冠服,名曰修真,号和正大师”。其实钱氏并非 “志尚清净”,而是嫉妒之心促使她做出了申告丈夫的玉碎行为,这从她的辩白“臣妾有夫,不幸为婢妾所惑”可以看出。
此外,赵冬梅认为抄本《宋会要辑稿》中“命奴女日为优戏宫中”一句,“倘无错简,确切的意思应当是允迪组织男女奴仆在宫中进行戏剧表演”,此说似误。遍核宋代文献,奴女二字相连,多为“男为奴女为婢”之句,运用高邮王氏“审句例”之法可知,“奴女”不词。《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五四等史料记载此事云“命妓女日为优戏宫中”,亦是重要旁证。如果只是男女奴仆在王宫中表演戏剧,钱氏怎会醋意大发,单单向皇帝控诉丈夫为婢妾所惑?仁宗也不会只“流婢于千里”,而对男“奴”无所惩处。因此,《宋会要辑稿》此处当为传抄时误“妓”为“奴”,鲁鱼豕亥,遂使文义有歧。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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