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校长在我们村小学当校长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我日后的职业选择。我上小学时,赶上了国家重视教育的好机会。当时,每家至少有两三个孩子,每个村都会设置一所小学,上中学则需要考试选拔,每个镇会设置一所中学。村小学的老师基本都是民办老师,来自于本村,放学后回家吃住便可,但小学校长通常是县里委派的,且不会固定在一处,通常过几年就在不同的小学间流动。崔校长在我们村任职的时间接近十年,覆盖了我整个小学阶段,所以他算得上是我“正宗”的小学校长了。

除了负责全校教务,崔校长还教我们语文。他那时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微胖,脸有些圆,看上去很和善。他是高个子,每次在黑板上把课文题目工整地写下,胳膊一伸,可以从黑板的最上方落笔,为后面要写的字留下足够空间,整个板书有一种从容优雅的气质。不像数学课上瘦黑的朱老师,踮起脚才够得到黑板中间位置,写完一道题转过身来,粉笔末下了一脸,下课时,脸总比刚上课时白了不少。

崔校长喜欢自己先把课文大声朗读一遍,然后再教我们读写。他的字写得方正美观,其实很多汉字本身都是带表情的,只要把它们写好,就对人有足够的吸引力。比如“笑”和“哭”,你绝不会把它们混淆,看着它们,就知道一个在笑,一个在哭。崔校长的板书,让我对汉字产生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喜爱,一点儿也不觉得默写字词是个难事。

除了课本内容,崔校长也喜欢在上课时穿插一些励志的短文短语,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这首诗内容朴实,语言简明,朗朗上口,是我幼时最爱的诗歌之一。等有了儿子,我很自然地把它作为幼教儿歌。某天,儿子上学回家后有些失落,我问他原因,他说:“今天课堂上老师教我们念《明日歌》,我才知道,这首歌原来不是你写的……”我有些失笑,这也不能怨我贪功呀,给小孩唱个警世儿歌,谁会想到去作注呢?

这个生活细节表明,崔校长的教导在几十年后仍然对我起作用。不过,说到他对我的影响,更大的要数职业方向的选择了。这倒不是说我从小便树立了教书育人的高远志向,而是说在那种尊师爱教的时代背景中,我也想同崔校长一样,通过自己的劳动受到人们的尊敬。说得更通俗一些,我对崔校长在我们村的伙食十分向往。

因为家离得远,崔校长独自一个人住在校园东头的一间大房子里,颇有点古代读书人做了官“老妻寄异县”的味道。其实,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妻子务农,必须在老家种地,并伺候老人照顾孩子,不能随他在我们村小学一起生活。崔校长的房子被隔成两间,里间安置床铺,外间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洗脸架和洗脸盆等生活用品,窗台上还摆着几小盆月季花,一年到头都开花,又泼辣又美丽。

除了教室和办公室,他吃饭休息就在那间专属的房子里。但他自己是不做饭的——我马上要说到他令我羡慕的地方了:我不喜欢做饭,但喜欢吃饭,且喜欢吃花样多的饭——恰恰在这一点上,崔校长拥有了所有我想要的,所以我“必须”羡慕他。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尊师重教的前提下。崔校长在我们村,是靠吃百家饭生活的,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大概每隔一个月,我们村凡是有孩子上小学的家庭,都会轮值给崔校长送饭一天。这一天的饭菜,肯定代表了各家最高的伙食标准,毕竟是给教书先生送饭呀。当然,各家生活条件不一样,最高标准之间也有差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在我们村有很深的基础,教书先生自然也是受尊重的。每次轮到我家送饭,母亲都会提前做准备,去集市上买些鱼和肉。家菜园子里有不少时令新鲜菜,总要挑最嫩最好看的采摘。单说那细长的豆角,挂在架子上像翠绿的面条垂下来,掐断的时候会冒出带着清香的嫩汁,切段炒肉丝、切丁炒鸡蛋或者蒸熟后麻汁蒜泥凉拌都是美味。其他的,比如韭菜炒鸡蛋、小葱拌豆腐、白菜炖粉条、油炸花生米都是可以的,但作为主菜是不够的,鸡鸭鱼肉总要有一样才行。总之,每次轮值就像招待贵客一样。

家里专门买了一个轻便结实的铁皮桶,作为送饭专用器具。母亲用薄竹板隔成几层,最下层是一个瓷罐,里面装着熬好的小米粥或大米粥或玉米粥,上面几层用盘子盛着荤菜和素菜,主食通常是白面馒头,用的是自家麦子磨好的头层白面,要么就是蛋炒饭,或者是炝锅面条。早饭简单些,一荤一素,再配点自家腌制的小咸菜或者切好的花式流油咸鸭蛋;午饭和晚饭则是荤素搭配四个菜。铁皮桶顶部左右各有个环,我和弟弟用一根长棍穿过,一前一后抬着去送饭。这些饭菜对我们有很大诱惑力,毕竟平时家里的饭菜要简单得多。母亲疼爱我们,总是会多做一点,铁皮桶盖上盖子后,锅里还有一些肉菜,这样我们就能“心平气和”地去送饭了。

饭菜送到后,崔校长总是很热情地迎接我们,打开后还会夸赞菜肴的丰盛和美味。崔校长吃饭的时候,我们在前面院子里边玩边等,大约半个小时就会听到他喊我们。抬着桶回家的步子是轻松愉悦的,有时还会得到一点回礼,比如一个苹果、几块糖,因此每次给崔校长送饭的日子,就像一个快乐的节日。

除了周末,送饭的时间是需要从上学的时间里挤出来的,所以轮值的那天,日程安排得很紧密。早晨天不亮,母亲就要起床操持,快准备好的时候,把我和弟弟喊醒,返回之后我们要赶紧吃,吃完再去上学。中午为了赶时间,轮值生可以跟第四节课的老师请个假,提前回家送饭,以免跟放学的大部队迎头相撞耽误事儿。晚饭可以不太着急,一直等到放学回家再去送。

生活在温带地区,可以免费体验四季的变化。春天和秋天不冷不热,送饭算是一件美差。冬天轮值则算是一件辛苦事,遇到下雪或者结冰,更需要极其小心,就像走钢丝,总担心把桶给摔了。弟弟虽然调皮,但做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他找来两根棍子作手杖,我们右手抬桶,贴着地面走,步子细碎,左手拿棍,遇到危险可以随时支撑住。如果天晴,虽然冻手冻脚,但可以将桶放在肩上抬着,大步快走。夏天轮值不怕毒日头,大不了带上宽檐草帽,若是下雨就比较麻烦,需要穿着雨衣雨鞋,“咕叽咕叽”地走。把饭桶也罩上雨衣,像个娇小姐坐在轿子里。不过夏天轮值有个额外的好处,就是不用被“强迫”待在教室里睡午觉,可以趁机开心地玩好长时间。

那时,在学校睡午觉简直就像少林寺的和尚练武功。同桌两人,一个睡课桌,一个睡窄窄的长条椅子,后者需要更高明的功夫才不会掉下去。两人通常每个周调换一次桌椅,睡桌子的人固然舒服些,但也有潜在的危险,万一忘乎所以翻身掉到地上,就要体验一下摔瓜的滋味。因此每天午休,班级会安排一个值日生来回巡视,除了监督众人午休、惩治搞小动作等任务,还要提高警觉,发现有人在熟睡中有掉下去的危险,要及时过去帮忙翻一下身。总之,不想睡又不得不睡的午觉,可以用给崔校长送饭的正宗理由推掉,换来一个世人皆“睡”我独醒的大好机会。

后来,因为父亲工作调动,我们家搬走了。但我一直持守成为一名教师的工作愿景,潜意识中大概与羡慕崔校长吃百家饭这件事是有关联的。可惜的是,这种送饭制度在我尚未从师范大学毕业时就终止了,连我们村的小学都不复存在了。因为学龄儿童少,几个村的孩子合并后,才够组建成一个小学,我们村的孩子只好去邻村读书。

工作多年后,我回老家,转了几圈都没找到记忆中的学校,打听后才得知,学校早就被拆除了,原址上盖了民房。路上,我遇到一个矮胖老头,依稀辨得出是我小学教数学的朱老师,一问果然是。他七十多岁了,精神头儿很好,国家把他们那一批当年的民办教师都转正了,现在每个月退休金很高,衣食无忧。我听了也很感欣慰,当年民办老师的待遇都不高,为了养家糊口,平时除了上课,还要下地干活。遇到抢麦收季节,整晚打麦扬场,第二天一早来不及洗澡就到教室上课,头发里还夹着麦草呢。好在苦尽甘来,晚年享福。我向他问起崔校长,他笑起来,说:“老崔啊,他挺好的,退休后回老家了,如今年龄大了,跟着孩子们在城里住。我们这群老朋友不时有联络,去年我们还见面喝过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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