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中国城市化水平的提升,城市和乡村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聚落体系从空间对立转向了空间融合,特别是在长三角、珠三角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城乡空间融合已是现实。事实上,30多年前,这些地带还到处分布着加拿大地理学家麦吉(T.G. McGee)所称的Desakota区域(即核心城市之间各种用途土地混杂的半城半乡区域),如今城乡之间的空间界线已经变得模糊甚至完全融为一体。应该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已经超越了Desakota模型所能解释的范围,探寻这种城乡空间融合的内在机理,成为构建城市化新理论的基础工作。

城乡空间融合最直观的表现是在物质层面,但这与城市扩展导致城市之间界线消失的融合(如广佛之间、深莞之间、纽约费城之间)不一样,我们在视觉上仍然能够分辨城市与乡村,只是两者的硬件已经完全兼容。这具体表现为:城乡交通建设水平(如路面铺装质量)实现了均等化,行车路感不能再帮助人们判断是在城市还是乡村;城乡建筑风格与建设标准趋同,乡村建筑具备和城市建筑一样的品质与观感;城乡建筑的布局与营建体现出“规划式”特征,乡村的建筑不再是随意乱搭乱建,而是按照一定的目的进行统一规划和建设,并有相应的配套设施。

城乡空间融合还体现在社会行动层面,包括公共服务(如水电气、道路及景观照明、互联网、垃圾处理、污水处理)覆盖乡村并能制度化运行;城市经济活动扩散至乡村并能惠及当地;城乡人口能够双向流动,特别是城市人口在乡村的经济活动常态化;城乡生活方式一体化,城乡在消费方式、消费习惯甚至作息方式上趋同。在这些社会行动的共同作用下,城乡空间不只是形式上保持了一致,而且还按照相似的节奏运作。

城乡空间融合的另一个层面是精神层面。在人们的社会经济活动从城市扩散到乡村的过程中,城乡空间的意义也发生着重大转变。城市既象征着发达、效率、理性,也带有喧嚣、焦虑、紧张等意味;乡村虽然以前象征着弱势、滞后、感性,但现在也出现了安静、闲适、舒缓等新的意义。

城乡空间融合当然是多种因素合力的产物,但这些因素的作用并不相同,一些因素的作用是间接的,一些则是直接的。例如,工业的郊区化固然能够为乡村地区带来某些城市基础设施和相关服务,但仅限于其厂区之内,投资者既无必要也无义务为厂区外的村镇提供公共设施与服务。所以,不论是20世纪60年代分布于山区的国营厂矿,还是21世纪开设于城市郊区的外资企业,厂区内外的公共设施与公共服务水平都有明显的差异,更不用说厂区内外的生活方式了。它们顶多能够在乡村形成大大小小的“城市型”飞地,却很难实现空间融合。又如,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这些年来成果显著,高速路、高铁、机场联通了很多乡村地区。这对于乡村人口外出务工和农产品输出很有利,但只是提供了一个乡村发展的宏观基础,并不会自动带来城乡融合。事实上,如果乡村基础设施未被很好地规划与开发,那么更可能加剧乡村资源的流出,对于当地发展的推动作用很有限。

与以上间接因素相比,旅游是需要特别注意的少数直接作用于城乡空间融合的因素。旅游业对城乡空间融合的影响很大,但也很容易被忽视。因为,一般看来,旅游不过是休闲与消费,无法实现城乡融合。

旅行是历史悠久的社会活动,从原始时代的远途觅食、捕猎、交换到文明时代的经商、求学、赴任,都与旅行密不可分,而旅游是旅行的衍生物。旅游作为一种纯粹以休闲为目的的旅行,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只是少数有钱有闲者的专利,既不成规模也没有社会影响,直到进入工业时代之后,旅游才进入大众的生活。英国人托马斯·库克在1841年组织的火车旅行团成为现代旅游业的开端,此后,旅行社、旅游景点、旅游线路等旅游业的要素先后产生,全球旅游业也发展成为年均产值数万亿美元的产业。

在旅游业的发展史上,乡村是最早的旅游目的地之一,体现了人们对旅游目的最朴素的一种认知——接触自然美景、感受田园生活、获得身心愉悦。直到今天,乡村旅游仍然是旅游产业的主打产品。而大规模城市化在不断扩张城市的同时,也进一步提升了乡村的旅游价值,无意之中使乡村旅游景点成为城乡空间的融合节点。

景点是旅游产业的核心,因为旅游是一种空间经济,其产品就是空间本身(即景点)。旅游消费者必须置身于旅游目的地的空间之中,才算进行了旅游消费。他们的消费对象除了景观自然结构所具备的某种空间品质——优美、奇特、壮丽,还有景点蕴含的空间意义——历史、象征、文化,以及景点空间里独有的社会活动——节庆、仪式、民俗。所有这些消费的体验与利润水平都取决于旅游景点的空间营造质量。

在物质层面上,如果景点道路破旧、上下水设施缺乏、电容量紧张、网络信号断断续续,适应城市生活的游客就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地方旅游。所以,在成熟的乡村旅游目的地,不仅道路质量与城市别无二致,停车场和接驳观光车等辅助设施也一应俱全;不仅增设有传统乡村缺失的公共厕所和垃圾处理设备,其卫生水平也与城市保持一致;不仅翻新了古旧建筑,新建了专门的旅游建筑,还进行了景观设计。更重要的是,只要整个村镇空间都在景点范围之内,村民也会参与环境建设与维护,因为空间品质决定了村民的收益。

游客的每一项旅游消费都有与之配套的旅游服务,从进入景点的那一刻起,便进入了一个服务网络:车辆停放、路线指引、景观呈现与维护、休息餐饮、卫生保洁、纪念品等服务确保游客的体验是愉悦、有序和安全的。旅游开发程度越高,这些服务的专业性就越强,服务标准也越与城市接轨,而游客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体验也不会差于在城市的体验。所以,服务水平越高的景点也就越能吸引游客。旅游服务实际上使城市服务业成规模地进入乡村,提升了乡村的第三产业比重,改变了乡村的产业结构,这是使乡村景点空间活化的关键。

随着乡村旅游的不断发展和升级,城市和乡村在人们心中的意义也在发生改变。城市代表着发达的物质基础和工作效率,而旅游赋予乡村休闲养生、调适身心和回归传统(田园生活)的意义。旅游也是一种象征经济,意义是景点空间价值的组成部分,所以以上意义也是城市消费者去乡村旅游的动力之一。在旅游产业化的运作当中,城市是乡村最大的旅游客源地,乡村成为新的产业增长点。城乡在经济地位上的重新定位是城乡空间意义更新的基础,反映出在一体化的发展过程中,城乡之间关系的对立性越来越弱,协调与互补性越来越强。这说明城乡都能给人们提供工作与生活的收益,而不是不均衡的反馈。

旅游景点的营造需要乡村具备与城市一样的空间品质,否则无法实现其产业目标。这在一定程度上迫使进行旅游开发的乡村不仅要做出物质层面的改造,还需在行为层面与城市接轨,使乡村空间不仅升级,还能够持续发展,并最终改变人们对城乡空间的心理认知。这种物质—行动—意义的三重融合才是真正的城乡空间融合。

当然,旅游虽然能驱动城乡融合,但也是需要条件的。只有国民财富增长才能产生旅游的消费和投资需求,只有强大的基建能力才能提供良好的旅游硬件,只有高度的城市化水平才能推动资本和技术流向乡村。而在这些基础之上,旅游使城乡空间的融合在“最后一公里”得以落实,这是旅游对于乡村振兴的重大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华南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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