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安全感是人类的一种基本需要,反映了大多数人对自我认同的连续性以及对周围社会环境的稳定性的信心。而心理健康问题有其特定的社会根源,本质上是人与环境互动的消极结果。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强调,本体安全感是针对自我的安全,即作为“存在”的安全,而不是作为“生存”的安全,它源于个体在人与环境互动过程中的心理体验。因此,借由本体安全感这一概念,从社会学视角分析心理健康问题,是心理健康研究的又一取向。

自我认同和环境适应统一于本体安全感

自我认同的核心在于人格发展的连续性。这是心理学的研究课题。自我认同是本体安全感的核心,意谓自我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即个人的内部状态与外部环境的整合和协调一致。根据埃里克森人格发展阶段理论,建立自我同一性和防止自我同一性混乱是十二三岁至十七八岁个体心理发展的主要任务。若个体按照社会要求和准则去发展,就会受到赞许和奖赏,体验到勤奋感、主动感、信任感和自主感,最终形成青春期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统一;若违反社会要求和准则,就会遭受批评或谴责,形成自卑感、反抗乃至敌对情绪,影响个体的人格发展,最终导致自我同一性危机。研究表明,持续与尝试解决自我同一性危机的心理努力,容易导致青少年产生不确定感和无力感,使其感到焦虑和抑郁,降低其心理健康水平。可见,同一性达成意味着成熟和自我认同,反之,则意味着困惑、僵化和分裂。而自我意识的独立性、发展性和连续性,以及与某一群体及其成员之间共有的连带感、价值感和目标追求等,会促成个体意识分化为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建立自我同一性就是要使二者达到统一。更为重要的是,人格的主要成分是自我,人格的完善需要自我的连贯性和一致性。为此,可改变现实自我,使之与理想自我一致;亦可修正理想自我,使之符合现实自我。这是一个动态建构的过程,也是个体依据其经历反思性整合的结果,其生长点在于“本体安全感”。

环境适应的关键在于生活的秩序感。这是社会学的研究课题。环境适应是社会适应的一种形式,它是维持本体安全感的基础,也是个体在不断运动变化的环境中与其取得平衡的过程,从侧面反映了个体的社会生活能力。稳定的外部环境提供了内源性张力,帮助人们形成稳定的日常生活秩序,建立起对周围物质环境及自我持续发展的稳定信心,此时人们处于本体安全的状态;而外部环境发生根本性改变时,则会打乱人们的日常生活秩序以及与环境之间的稳定性,破坏了他们长期以来在稳定环境中所形成的心理安全状态,也使得其对自我连续性的信心降低,本体安全感则会受到威胁。研究表明,当全球化、自然生态、制度环境等发生变化后,惊慌失措的人们往往处于一种本体不安全的状态,即人们的本体安全感受到了威胁。而本体安全感受到威胁的人们为寻求本体安全感的恢复,倾向于采取不同方法来重获本体安全感,如寻求稳定的住所或重新构建日常生活秩序。毫无疑问,对环境的依恋和认同,表达了人们对当地社会实践活动的参与和记忆,而且深受其影响。当人们与熟悉的环境联结在一起时,往往会无意识地激活其对自己与环境之间存在稳定互动联系的感知,将环境视为自我的一部分,并且与环境建立起亲密的情感联结。相反,人际之间的相互猜疑和防御,则会加剧焦虑、抑郁的产生,从而使人们很难体验到本体是安全的。

自我认同和环境适应两者统一于本体安全感。诚如上述,本体安全感这一概念涵盖的自我,更加强调与环境互动中的自我,以及环境对个体自身存在及发展的影响,如果环境适应不良,就会出现自我混乱的状态。同时,本体安全感虽然可能涉及诸如自然灾害、战争等对人类产生重要影响的危机事件,但该概念关注的是这些事件打乱个体日常生活秩序所引发的人们对自身连续稳定发展的焦虑和担忧,并非对生命本身的威胁。因此,本体安全感不仅是自我的安全,而且包括自我与环境的和谐一致,两者统一于本体安全感。值得注意的是,当个人需要确保自我的安全时,前提条件是他们对自我的理解必须相对稳定,但稳定并不意味着对自我的理解必须永远保持不变。事实上,自我的变化对于个人发展至关重要。这一观点更倾向于个体对自我连续性的重视,因为它保证了个体的能动性,而寻求本体安全感就是个体能动性的表现,更是个体自我实现不可或缺的前提。

本体安全感与心理健康互为因果

心理健康作为现代社会文明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志,反映了个体心理状态(如适应能力、人格健全等)保持正常或良好水平,且自我内部(如自我意识、自我控制、自我体验等)以及自我与环境之间保持和谐一致的良好状态。其目标就是要使个体在与现实环境保持接触的情况下,拥有充分的安全感。研究表明,在本体安全感与心理健康的因果关系上,存在着交互作用的可能性,尤其是心理疾病可能导致个体对负面的信息更为敏感(负性倾向),知觉到的社会环境支持减少,进而威胁到本体安全感;而拥有本体安全感的个体,持有更为积极的认知和心态,能够感知到来自社会环境的长期支持,有利于人格稳定和自尊发展,从而有助于心理健康。

首先,本体安全感有助于提升心理健康水平。本体安全感与其生命早期形成的身体安全感不同,更加强调与个人和社会发展的关系。即从“人与环境”的互动角度,强调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与外部环境之间长期、稳定、有序并可预测的互动关系,以及在这种互动关系上建立和发展起来的安全感。本体安全感还从自我建构的角度,而非仅从单纯的心理体验视角,强调了稳定、连续的环境互动与个体自我连续性之间的关联性。毫无疑问,自我认同以及自我与环境之间的协调一致,是一个人心理健康的重要特征。因此,本体安全感的获得,有助于个体心理健康水平的提升。尽管人们仍会被各种各样的心理问题所困扰,产生焦虑、抑郁等消极情绪,但他们始终相信自己是真实的、连续存在的、完整的,并且可以有效适应环境,与他人建立良好沟通,保持稳定的社会关系。因为对自己真实就意味着去发现自己,并且能够主动地建构自我,从而脱离虚假自我的困扰,维持内在状态的平衡和心理健康水平。

在社会学家看来,心理健康问题有着特定的社会根源,能否适应社会环境决定着人类心理健康水平的高低。现代社会的快速发展带来的不确定性,使以往稳固的、单一的信仰体系和知识体系不复存在。这就意味着人必须不断地适应各种挑战,不断处在各种应激状态之中,并根据变化了的环境来重新构建自我认同感。这种紧迫的情势使许多人处于焦虑状态之中,关注心理健康、维护心理健康也因而成为现代人更好地生存和发展的重要任务。

其次,心理健康有助于增强本体安全感。在心理学家看来,心理健康问题大多可以归结为日常生活秩序的紊乱和失衡,而日常生活习惯的建立,给人们一种心理上的确定性,有助于维持本体安全感。习惯是一种独特的构建连续性和秩序感的模式,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反复实践达成的“契约”,具有约束性和索引性,连接着过去和未来。本体安全感最初就是这样与习惯和惯例联系起来的。但对习惯的依赖制约着人们容忍变化的能力,因为建立习惯本身很不容易,过程充满了风险、无序和不确定。当已建立的惯例被打破时,焦虑就会涌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人们会本能地 “捍卫”习惯,对抗改变。因为这种失衡的状态直接威胁着人们的本体安全感,导致心理失调,甚至出现心理健康问题。心理健康的个体相信常规会被重新建立,或者需求最终会通过新的议程得到满足。换言之,个体不会把日常生活秩序当作目的,也不会有意识地引导自己的行为去维持它们。心理健康个体的自我效能感也更高,拥有更加积极的认知和情绪反应,也更加相信周围环境是安全的、可靠的,而这有利于个体获得本体安全感。

然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反复实践达成的契约(习惯)具有脆弱性和依赖性。当人们依赖的习惯系统受到损坏时,恐惧和焦虑就会包围人们的生活。其背后隐藏着自我概念的脆弱性以及对于自我存在的担忧和焦虑,即本体安全感的缺失。对于大多数心理健康的人而言,在日常生活中建立一个基本的本体安全感并不需要太多的努力,但是对于本体安全感缺失的个体来说,他们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来维持脆弱的自我意识,以至于他们在为自己的存在之外的任务辩护。尽管此时真正的社会拒绝、歧视抑或排斥等还未发生,但对于被拒绝与贬低的担忧和焦虑,足以对他们的情绪和生活造成负面影响。当需要应对的负面影响持续不断时,会进一步损耗他们的心理资源,使一些人变得更加分裂,并创造假象来面对世界。而这是他们维持最小自我意识、防止心理崩溃的一种防御性应对机制。对他们来说,创造假象既维持了心理的平衡,也降低了本体安全感威胁。自我不会因为未知而把自己困在一个模糊的空白中,而是联系过去经验,产生新的认知或认知幻觉对自我进行防卫。其中,自恋的防御过程在补偿了内部分裂和自我疏离的同时,提供了确认感、认同感和优越感,使得一个积极的自我得以保持。在这一过程中,自我并不追求准确,相反,自我愿意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通过自我美化为自我辩护。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的存在是否真的受到威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知到环境中存在的威胁是真实的。当然,心理健康的个体通常会建设性地面对这些经历,做出良好的适应,并继续发展。

人们日常生活秩序和习惯的打乱或维系,会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尤其是全球化趋势下,不断重组和流动的生活状态,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打破原有习惯、建立并适应新秩序的挑战。适应并融入这一全球化的环境,意味着熟悉程度以及与本源地点之间的联系比以往要少得多,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将这种现象描述为“液态现代性”。“液态”意谓人类社会的生活样态与存在方式。在液态社会中,不再有永恒的关系纽带,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模式即各种社会关系处于不断“液化”的状态,随时可以松绑。全球化流动对应的是再嵌入,与其说是一种与当地人疏远的现象,不如说是一种在拥有共同经验的全球化“社区”内进行整合。显然,本体安全感与现代全球化之间存在着既相“生”又相“克”的复杂关系。因此,优化外部环境,减少不良刺激对人心理健康的损害,对实现本体安全感尤为重要。

总体而言,心理健康问题是人与环境互动的产物,有其特定的社会根源。因此,心理健康研究不能就事论事,而必须立足于社会环境现实。这种心理健康研究的社会学取向,有别于心理学或医学模式,不仅着眼于个体层面的特质属性,而且关注社会层面环境因素的影响,为心理健康研究打开了“另一扇窗”。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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