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赋里描写春天固然开始得很早,但大抵只是作为一个背景来那么几句,如《诗经》里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楚辞》里的“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齐叶兮,白芷生……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招魂》),如此等等。而以春天本身为专门的对象,细细地加以描写,则是比较晚的事情,总要到梁陈宫体运动掀起之后才完全成熟。
试先行举出南朝宫体“首席代表”萧纲(503—551)的几首诗来看:
昨日看梅树,新花已自生。今旦闻春鸟,何啻两三声。
冻解池开渌,云开天半晴。游心不应动,为此欲逢迎。
——《春日看梅诗》
春风本自奇,杨柳最相宜。柳叶恒著地,杨花好上吹。
处处春心动,常惜光阴移。西京董贤馆,南苑习都池。
荇间鱼共乐,桃上鸟相窥。香车云母幰,驶马黄金羁。
——《春日想上林诗》
花开几千叶,水覆数重衣。蝶飏萦空舞,燕作同心飞。
歌妖弄曲罢,郑女挟琴归。
——《春日诗》
在萧纲的笔下,绿水、云天、梅花、杨柳、春鸟、池鱼以及蝴蝶等,全都生机勃勃。这里也写到人,重点是歌女和坐在云母香车里游春的宫廷女性。宫体诗人总不免带有浓厚的贵族气、宫廷气,这是他后来颇遭诟病的一大原因;但萧纲身为太子,其手下的文人围着他从事文学活动,不可能没有贵族气、宫廷气,只要他们的诗写得尚有可观也就是了。
宫体也被称为“徐庾体”,那是因为萧纲的两位老师徐摛(字士秀,471—551)和庾肩吾(字子慎,487—551)是最早从事诗体之新变的,是他们培养了诗人萧纲;而他们两位的儿子徐陵(字孝穆,507—583)、庾信(字子山,513—581)又都是积极参加宫体运动的后起之秀。小徐、小庾“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写”(《周书·庾信传》)。他们的诗试各举一首来看: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径狭横枝度,簾摇惊燕飞。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何殊九芝盖,薄暮洞庭归。
——徐陵《咏春》
昨夜鸟声春,惊鸣动四邻。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
流星浮酒泛,粟瑱饶杯唇。何劳一片雨,唤作阳台神。
——庾信《画屏风诗二十五首》其四
这二人的诗笔力更为集中。徐陵的诗以暮色为特定的时间背景,庾信的诗带有性感的色彩,这样来写春天就不至于显得一般化,而更有动人的力量。
宫体诗人又以春天为题材大写辞赋,其特色略同于他们的诗,只是更加铺张,篇幅也要长得多。如萧纲的《晚春赋》有云:“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石凭波而倒植,林隐日而横垂。见游鱼之戏藻,听惊鸟之鸣雌。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既浪激而沙游,亦苔生而径危。”把晚春的景象形容得很入微,很像是几个美好的镜头。此赋的传世本已有残缺,完整的作品可举庾信的《春赋》来看: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
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更炙笙簧,还移筝柱,月入歌扇,花承节鼓。
协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金鞍始被,柘弓新张。拂尘看马埒,分朋入射堂。马是天池之龙种,带乃荆山之玉梁。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皇。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这篇典型的宫体赋也作于萧梁王朝天下太平之时,写的主要是皇家园林里春天的美景和活动。赋中最早提到的“宜春苑”,原是汉朝首都长安(今西安)最著名的园林,亦称曲江池,后来就成了高级园林的一个共名,具体到文中当是指梁朝首都建康(今南京)的皇家园囿。
此赋约可分为四段。开头一段是八句七言诗,总写新春的新气象:花草繁茂,小鸟欢叫,春服既成,情绪高涨。在辞赋里安排一些诗句是宫体作家惯用的手法,这样可以获得文体杂交的优势。
第二段写宫女,开始写她们争先恐后进入园林,然后细细描绘她们的化妆、头饰、饮食和歌舞。“髻鬟高而畏风”一句说她们发型的前卫及其危险性,不无风趣。她们在园子里漫步,到达某一景点后享用的种种美酒和精致的小吃,然后重点形容她们载歌载舞,一直延续到很晚“月入歌扇”之时。下一段写两类陪游的男性:音乐工作者和表演骑射之术的武士,后者弓马精良,装饰华丽,在这里进行表演性的比赛。写这些男性无非是为了给上文的宫女充当陪衬。在宫体诗赋中,永远是女性占据中心,但全是女性不免单调无味,所以也要穿插若干“协律都尉”“射雉中郎”之类的角色来跑跑龙套。
以上都是写“宜春苑”里春天的景色、人物和他们的活动。但春天并非只在高级的园林里,园子外面的情况如何?这样就又续写了第四段。人们在水边举行修禊活动,安排“流杯”饮酒——这应当就是《荆楚岁时记》里所说的“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觞曲水之饮”。民间的喝酒自然不会像宫女们那样高雅精致,总是非一醉方休不可。最后写游春之客回家,家里的春天自然远远不如户外、水边那样精彩。
赋写到“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就戛然而止了,见好就收,完全是文章老手的派头。说完就完,也很合于时令的特色,春天往往比较短暂,早春转眼之间便成晚春,故而咏春之赋亦无取乎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