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本说”是对古典儒家诸学说之旨要的一种统称。古典儒家承继了早期中国文化中“性情同源”传统,充分肯定人之情的价值合理性,很大程度上形塑了中国人的“有情”世界观。经过汉代新儒家的改造,情本说逐渐让位于“性善情恶”的心性说,致使儒学的后续发展不断走向僵化。
情之为善
汉语哲学首先是汉字哲学。欲知“情”的原始含义,须了解“情”的汉字构造。“情”以“心”作偏旁,加上一个“青”字而成。“心”取象于心脏,古人认为“心”是人的意识器官,可以从中产生“心情”“心智”和“心志”,又因“心”在身体之内,故也称作“内心”。而“青”本是由上半部的“屮”加上下半部的“丹”组成,“屮”同古字“艸”,与“生”形近,《说文》解为“草木初生也”;“丹”为赤石,与“井”形近,或表示地井。“青”取象于“草生于地”,原指草木初生时的颜色。故而,“情”的本义应该是:内心初生之情状。凡是由“青”构成的汉字,如倩、婧、精、睛、靖、清、晴等,大多具有积极、美好的含义,所以“情”从一开始大概就有着正面价值,这可作为“情善论”的一个补证。“性”和“情”是关联在一起的。“性”由“心”和“生”构成,“生”从“屮”从“土”,《说文》的解释是“象艸木生出土上”。“性”和“情”共享同一个意象,此即“性情同源”。不过,“情”较之“性”更富有动态性,所以二字虽经常连用,表达上却各有侧重,“情”比较强调“初出”和“萌动”,“性”则强调“本然”。故而,朱熹一再申明:“心之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朱子语类·卷五》)
从“性情”到“心性”是儒家哲学的一个转折。戴震指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孟子谓之心,不谓之情”(《孟子字义疏证》)。一般认为,孟子的“四心”指的就是四种自然生发的情感,改称“四情”也无不妥,但孟子到底“不谓之情”,便给“孟后儒学”留下了阐释空间。再者,“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孟子·尽心上》)等说法也加强了心、性之间的联系,使得“情”的位置更加模糊。真正的转折发生在汉代,儒家经过叔孙通、董仲舒等人的改造,顺势成为汉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然而汉代新儒家、意识形态化的儒学与原典儒家、纯粹儒学有很大不同。汉代新儒家的一大特点是“杂糅性”,儒、法、阴阳诸家被糅合到一起。董仲舒比照“阴—阳”结构,提出“性”有阳有阴、有善有恶、有仁性有贪性,把人性之恶归结于“情”,于是开启了儒家“阳尊阴卑”“性善情恶”的另一传统。汉儒的改造运动对于儒家的发展可谓影响深远,一个典型的案例来自东汉经学家、文字学家许慎,他在《说文》中将“性”定义为“人之阳气性善者也”,而把“情”定义为“人之阴气有欲者”。自此,“性情同源”分化为“心性”与“情欲”,“情”褪下了“草木初生”的美好意象,情善论或“美情”不再属于儒家的核心关切。“情”的退场带走了儒学的部分盎然生意,为儒学的不断僵化埋下了伏笔。
情之为本
“仁”是儒家的拱心石。孔子的仁本论是儒家情本说的典范,奠定了儒家的情本传统。孔子认为,“孝悌”是仁的根基,“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此即是说,为仁自亲亲始。仁的目标是能够“爱人”(《论语·颜渊》)。爱人(仁爱他人)不同于亲亲(亲爱亲人),亲亲是仁之始,爱人是仁之成,孟子称之为“亲亲而仁民”(《孟子·尽心上》)。在仁的实现过程中,“情”是贯穿其间的一条主线。亲、仁、爱,皆是不同程度的“情”,孝、悌、忠、信,皆要有“情”的参与。一句话,“情”是儒家价值观念系统中的基础性概念。在儒家看来,任何一种情感,都有其“中庸”的表达方式。“中庸”是一个抽象原则,而“情”则构成了这一原则借以实现自身的质料和内容。“情”的规范性表达以“文”或“俗”的形式被确立下来,就是“制礼”的活动。“礼乐”也是儒家极为重视的一个单元,而礼乐的制作同样源于“情”,“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礼记·坊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礼记·乐记》)。
情之为本,不仅是因为“情”乃儒家知识体系的基础和来源,更重要的是,“情”在儒家意义世界中实为最根本的意义,按李泽厚“情本体”的讲法,“情”即“最后的意义”。情本说并不等同于情感主义或“唯情”,而是在“情理合一”基础上的“重情”。故此,儒家情本说必须放在“情—理”结构中来理解。“情—理”结构无疑是较为现代的说法,实际上,这一结构可还原为《论语》中的“仁—礼”结构,一方面,孔子讲“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高度评价“礼”的作用;另一方面,孔子又讲“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点明“仁”的根本地位。所以说,儒家情本说的“本”,不似西方哲学中的本体论(ontology)之“本”或本体界(noumenon)之“本”,而是汉字的“本”,取象于“树的根本”。在这一层面上,儒家情本说研究可算作汉语哲学问题意识的自觉。
情之为学
《论语》全书的第一个字即是“学”,正如钱穆所言,“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指出,“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知,而以情感为其根本”。因而,孔子之教重在情感之学,亦可称之为“性情之学”,以区别于“心性之学”。
“性情之学”把人之情视为立命之本、价值之源。“性情之学”的教化目标是培养“重感情”和“真性情”的人格,营造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以情感为纽带增强共同体内部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拒斥一切道德冷漠和虚伪狡诈。“性情之学”的教化方法论是“推”和“移”,“推”是以自己为中心向外推扩,“移”是以他人为中心换位思考,“推”使得情感共同体的不断扩大成为可能,“移”使得情感主体间的感同身受成为可能,“推”和“移”一致反对在人群之中制造冲突和对立、在人与人之间设置隔膜和藩篱。
“性情之学”的教化场所,首先是家庭,因为“爱”的习得要从“被爱”开始,亲情相对而言是较容易产生和维系的情感类型,父母和长辈们最重要的情感启蒙任务,就是令一个儿童相信纯粹的、无条件的爱是可能的。然后是学校,学校中老师和同学的身份比较特殊,他们虽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却可以像亲人一样,古人之所以创造“师父”和“师兄”等概念,大抵也是为了让人们相信“像亲人一样”是可能的。最后是社会,良好的社会风气使早先的情感教化得以延续,反之,不良的社会风气以教训的方式“修正”之前的情感教化。在儒家情本说的视域中,一个好的社会不仅是秩序井然的社会,还是有人情味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为他人的付出总是能够收获回报,所有的真情和善意都值得被珍视和尊重。孔门教化尤重“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儒家“性情之学”同样关切天道的超越之维。根据情之为善的观点以及《性自命出》中“道始于情”的说法,孟子“心→性→天”的形而上学亦可呈现为“情→性→天”,又由于“及其[情]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情”既可上达于形而上之天,又直接与形而下之物相往来,有别于西方“两个世界”的形而上学,彰显出儒家形而上学的独特风格。
“情”的重新登场是当代中西方哲学发展进程中的标志性事件,中西方学者都在尝试打破“情理二分”的传统范式。儒家“情本说”和“性情之学”正是对“情”的再次发现的一种回应。深入开展儒家“情本说”“性情之学”研究,是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积极尝试。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2021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