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五纪》是收录于《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11辑的一篇长篇佚籍,全篇围绕后帝(即天帝)以“五”之数构建宇宙秩序展开。《五纪》内容丰富、思想庞杂,其思想归属亦颇受关注。本文对相关争议加以梳理,并揭示《五纪》的阴阳家渊源。
《五纪》学派归属诸说
(资料图片)
关于《五纪》的学派归属,整理报告并未展开讨论。最早对《五纪》的思想内涵进行综合探讨的是程浩,他认为《五纪》融合阴阳之学对儒家思想进行了改造(《清华简〈五纪〉思想观念发微》,《出土文献》2021年第4期)。他还指出《五纪》有融合诸说、百家杂糅的特点(《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
子居指出《五纪》与齐地之学存在一定联系,并认为其作者在先秦诸子百家中最适合归为阴阳家(《清华简十一〈五纪〉解析(之四)》,中国先秦史网站,2022年2月25日)。袁青则认为《五纪》是一篇黄帝书,他还指出《五纪》中虽出现阴阳思想,但阴阳、五行并未合流形成成熟的阴阳五行思想,本篇应早于阴阳家的出现(《清华简〈五纪〉思想探微》,《江淮论坛》2022年第3期)。笔者分析《五纪》中的齐系文字因素,并指出《五纪》与齐学关系密切(《略说清华简〈五纪〉的齐系文字因素》,《北方论丛》2022年第4期)。笔者还指出《五纪》的思想虽有多元性,但其基本框架应源自阴阳家(《试论清华简〈五纪〉的德目》,《江淮论坛》2022年第3期)。
以上诸说,是从不同角度对《五纪》的解读,由此可看出《五纪》思想的复杂性与多元性。《五纪》既出现了“礼”“义”“忠”“信”“仁”等儒家色彩的概念,也有大量与阴阳五行有关的论述,儒家、阴阳家、黄老道家、数术等多种思想观念并存。战国中晚期,以稷下之学为代表,学术思想有交融合流的趋势。无论是《五纪》还是同样见于清华简的《治邦之道》《治政之道》,都应是这一大背景下的产物。
尽管《五纪》的思想呈现多元色彩,且汉人所归纳的六家、十家之说未必能涵盖先秦诸子,但分析《五纪》与已知文献的共性与差异仍是可能的。程浩、子居以及笔者都曾强调《五纪》与阴阳家之间的思想关联,但具体观点不尽相同,且均未展开系统论证。本文拟结合阴阳家的基本倾向,对《五纪》与阴阳家的关联加以申说。
阴阳家的思想特征
阴阳家的著述极少流传至今,所可参照者,主要是:(1)《论六家要旨》《汉书·艺文志》的概述;(2)《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管子·幼官》等所谓月令类文献,以及子弹库楚帛书、银雀山汉简《迎四时》、北大汉简《阴阳家言》等出土文献;(3)公认的阴阳家(如邹衍)的思想。
《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汉书·艺文志》云:“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从《论六家要旨》与《汉书·艺文志》看,阴阳家的特点有:(1)敬顺昊天,依从上天的意志;(2)历象日月星辰,依从天体运行的自然规律;(3)序四时之大顺,依从四时变换的自然规律;(4)重忌讳,敬畏固定的法则与禁忌;(5)舍人事而任鬼神,重鬼神;(6)拘泥于小数,“小数”指数术。
《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管子·幼官》等所谓月令类文献,一般认为与阴阳家有关。这些文献的重要特点是将五行与各种要素相搭配,从而构成各类五行表。
邹衍是战国阴阳家的代表,“大九州”的地理观和“五德终始”的政治观是其代表观点。此外,据《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邹衍“先序今以上至黄帝”,上溯黄帝,与田齐政权对黄帝的推崇相呼应;其主张还有与儒家相通之处,“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盐铁论·论儒》亦记载邹衍最初“以儒术干世主”,可见邹衍与儒家渊源甚深。
《五纪》带有阴阳家色彩
在梳理了阴阳家的思想特征之后,我们再回到《五纪》。《五纪》与阴阳家的相合之处体现为以下几点。
一是敬顺昊天。在《五纪》中,“昊天”是人格化的“后帝”。后帝是宇宙的主宰者以及宇宙基本规则的制定者,芸芸众生均要依从后帝的意志。后帝设定了以“五算”为核心的宇宙法则,无论是自然万物还是人伦社会,莫不遵行。这一点,是与阴阳家的思想相契合的。
二是历象日月星辰。《五纪》中所谓“五纪”,即日、月、星、辰、岁。《五纪》对二十八星宿等天体的运行均有强调,并将天体运行规律投射到人间秩序之中。这也是阴阳家的旨趣所在。
三是序四时之大顺。《五纪》称“春夏秋冬,转受寒暑”,所谓“转受”,即简文另一处所提到的“转周相受”,意思是循环往复。四季依照既定的规律循环,亦即阴阳家所谓“序四时之大顺”。
四是重忌讳。阴阳家“牵于禁忌”的倾向,亦见于《五纪》,《五纪》以后帝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人间社会制定规则,从而确立鬼神的绝对威严,否则会降下灾祸,亦即司马谈论阴阳家时所言“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五纪》中后帝的口吻颇近于上博简《三德》,《三德》亦有将上天的意志人格化的倾向。子居指出《三德》与《五纪》有大量共见词汇(《清华简十一〈五纪〉解析(之四)》),而《三德》正是有阴阳家色彩的文献(曹峰:《上博楚简所见阴阳家思想的影响——以〈三德〉〈天子建州〉为中心》,台湾《哲学与文化》第42卷第10期,2015年10月)。
五是舍人事而任鬼神。重鬼神与祭祀是《五纪》的突出特点。《五纪》强调“上下以恭神”“行用恭祀”,需按时祭祀(春秋毋迷,行礼践时),需保证祭品的嘉美(物生曰牺,币象用嘉),祭神的祭品不可隐瞒、懈怠,否则会降下灾祸,“畀汝寇刑,上下无赦”。
六是拘泥于小数。《五纪》有浓郁的数术色彩,阴阳家亦与数术之学牵连甚深。《汉书·艺文志》将阴阳家与数术的起源均追溯到羲和之官,二者有相同的知识背景。
七是阴阳五行观念。阴阳五行学说是阴阳家思想的重要内容。《五纪》全篇围绕“五算”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宇宙秩序展开,这是《五纪》的骨架所在。《五纪》的五行体系可与《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管子·幼官》等文献相参证而互有异同。不过《五纪》虽一再提及“春夏秋冬”,可与阴阳家“序四时之大顺”相参证,但四时并未被设定为基本框架,与典型的月令类文献并不相同。
八是对黄帝的尊崇。邹衍“先序今以上至黄帝”,《五纪》亦以不少篇幅叙述黄帝传说。田齐尊奉黄帝,世所共知,有陈侯因齐敦(《集成》4649)“高祖黄帝”的铭文为证。《汉书·艺文志》所著录阴阳家文献,有以“黄帝”命名者(《黄帝泰素》)。同样推崇黄帝的有齐地的黄老道家。《五纪》与马王堆黄帝书在措辞、用韵以及黄帝故事的叙述上均有相近之处,但并不能由此断定《五纪》属黄老学说。黄老道家“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故与阴阳家存在交集。
九是与儒家的交融。邹衍与儒家渊源甚深。邹衍“必止乎仁义节俭”,可见阴阳家亦受儒家影响,并援引儒家的德性概念。而“礼”“义”“爱”“信”“忠”五德见于儒家典籍,亦为贯穿《五纪》始终的德目。战国中晚期学术交融,儒家德目亦见于其他学派著述。如清华简《殷高宗问于三寿》也出现“祥”“义”“德”“音”“仁”“圣”“智”“利”“信”等德目,但《殷高宗问于三寿》并非儒家文献,而更接近黄老道家。
总之,《五纪》的思想虽然庞杂,但其与阴阳家思想有更多共性,可反映其主体思想。齐国稷下为诸家融通合流创造了条件,阴阳家与黄老道家皆活跃于稷下,它们之间相互影响自不待言。阴阳家与数术关系密切,黄老道家亦与数术存在互动,而齐地正是战国数术的一大中心。《五纪》抄本有齐系文字因素,而其内容与齐鲁地区的儒家、阴阳家、黄老道家以及数术皆有交集,当是齐学的产物。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