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得见多年前叶嘉莹先生致徐复观先生的信札一封,其内容如下:
佛观先生
(相关资料图)
我前在文学杂志刊出的一篇文章只是读诗时偶得的一些感想而已,谬蒙您的赞誉,至感惭愧。
您的大作我已拜读,您对比与兴的区别解说得极为精微,而关于在篇中用兴及结尾处用兴的说法,尤其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自您的文章中可以说获益良多。
日前有东大杜维明同学曾来我处,他对您推崇备至,并说已决定自外文系转入中文系,语云“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我从他的谈话中得到了徵信。
谨覆 并颂
撰祺
叶嘉莹 敬上 八月十四日
此信信封及正文落款均未写明年份,但由内容可推知其写于1958年。这是一封回信,徐复观先生在来信中应提到过叶先生在台湾《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当时,叶先生先后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过三篇文章,分别是《从李义山〈嫦娥〉诗谈起》(1957)、《几首咏花的诗和一些有关诗歌的话》(1958)和《由〈人间词话〉谈到诗歌的欣赏》(1959)。
信中提到的徐复观先生“对比与兴的区别解说得极为精微”,论述了“关于在篇中用兴及结尾处用兴”的文章,系1958年8月1日发表于《民主评论》上的《释诗的比兴——重新奠定中国诗的欣赏基础》。徐先生来信中提及的叶先生的文章当为《几首咏花的诗和一些有关诗歌的话》,此文结合历代有关“比”“兴”的论述,初步阐发了诗歌中感发作用及形象与情意之关系。二文发表时间相近,且均对诗之“比”“兴”有所讨论。
此外,信中提到,杜维明先生当时正在东海大学外文系就读,欲转入中文系,杜先生于1957年入读东海大学,大二由外文系转入中文系,时间亦相符。
笔者获知此信,是通过2020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钱穆致徐复观信札》一书。据该书出版后记介绍,书中收录湖北省博物馆藏钱穆致徐复观信札108通,系由徐复观先生之子徐武军先生捐赠,同期的捐赠材料中,还包括徐复观先生与百余人的往来通信,其中就有叶嘉莹先生的信。于是按图索骥,联系湖北省博物馆陈列部主任曾攀先生,曾先生很快发来了该信的扫描文档。
叶嘉莹先生的经历,在《红蕖留梦》一书中已有方方面面的记述,书中回忆了她在台湾教书治学的岁月,其中对许世瑛、戴君仁、台静农、郑骞等诸位先生着墨最多,几位都是叶先生的老师一辈。许世瑛先生曾租住过北京察院胡同叶先生家外院的南房。戴君仁先生是叶先生就读辅仁大学时大一国文的老师,更是早在来台之前便已相识。几位先生对叶先生多有奖掖提携,故所述较多较详。
因此信的缘故,此番再去追索那一段时光,又有不一样的感受。叶嘉莹先生1945年自北京辅仁大学毕业后,曾任北京佑贞女中、志成女中及华光女中三校国文教师。1948年随夫工作迁转赴台湾,又先后执教于彰化女中、台南光华女中、台北二女中。后来,她丈夫因“思想问题”被捕入狱三年,她自己亦因“思想问题”,携哺乳中未满周岁的女儿同被拘留,其后因查无实据被放,曾一度失去教职,带着女儿在亲戚家打地铺寄居数月。在这一段“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转蓬》,1950)的日子里,叶先生仍然撰写了《说辛弃疾〈祝英台近〉》(1954)一文及《夏完淳》(幼狮出版社1954年版)小书一册。
1954年,叶先生被台湾大学聘为兼职教师,次年获聘为专任教师,渡海赴台六年后,生活方始安定。这一时期,台湾文艺界繁荣蓬勃,各类报刊随之兴起,《文学杂志》即是1956年创办的纯文艺杂志。
叶先生在《红蕖留梦》中谈及自己早期所写论诗说词的文章时说:“都是当时我在悲观痛苦之中看到这些诗词有了感动,对这些诗词有了共鸣后写的,里边带着我自己主观的感情。”叶先生初抵台湾时,漂泊异地,又屡遭变故,教书谋生之余,从诗词中获得慰藉和支持自己的力量,感慨甚多,偶尔行诸文字,将自己的理想、情意融入对古人诗词的评赏之中。这些评赏文章颇受当时学人的赏识。
日前将此信呈叶先生过目,年近百岁的叶先生重新见到这封64年前的信时,再度回忆起当年的经历。叶先生于1956年经郑骞先生介绍,到当时台湾教育主管部门举办的诗词讲习班讲词,随后在相关部门主办的《教育与文化》上发表《说静安词〈浣溪沙〉一首》(1957),因此受邀在《文学杂志》上发表文章。叶先生说:“当年很多人认识我,大概是从台大《文学杂志》发表的几篇文章开始的。”徐复观先生与叶先生并不相识,只因在文字中见到叶先生读书有得之学养,便邀请叶先生到东海大学教书,但因叶先生当时已担任台湾大学专任教师,且一家都在台北,此事没有成行。后来,徐复观先生向叶先生约稿,1967年在其主持的《徵信新闻》副刊上发表了叶先生的《从“豪华落尽见真淳”论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一文。
1958年,这一纸信札从台北寄至台中。2008年,徐武军先生将一批悉心保存的父亲的资料带至武汉,此信亦随之跨越海峡,入藏湖北省博物馆。今之览者,从这一纸之迁转或可略窥几位先生相识相交的文字因缘,语云“君子之交淡如水”,信而有徵。当年,在台湾生活稍微安定后,叶先生有诗“岂是人间梦觉迟,水痕沙渍尽堪思”(《郊游野柳偶成四绝》,1961),想来有更多像这封信一样的“水痕沙渍”已经消失在时间的浪潮中,但诸位先生倾注心力共同熔铸的文化事业一定会传承下去。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